从六朝开始走到《牡丹亭》的千年艳歌行(4)
但是汤显祖在《牡丹亭》里尽管一如前代文学家那样熟练地运用吴歌这种修辞技巧,却不象前代的包括唐宋时期文学戏剧作者那样把情爱、性欲与理性对立起来,尤其在塑造女性人物时候。古代中国文人中普遍有着十分矛盾的“淫奔情结”,即所谓襄王有意,神女幽梦,无须媒妁,成就了云雨之欢。但是他们往往又本着现实的外法内儒社会里主流的价值观轻蔑“淫奔之女”,笔下的“奔女”及其爱情没有好的结局。
《井底引银瓶》是唐代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的一首。他开宗明义:“井底引银瓶·序:止淫奔也. ”在这首中长篇叙事诗中,诗人用凝练的语句表现了一私奔女子不受律法和伦理保护的悲惨命运。《礼记》:“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诗序·王风·大车》:“礼义陵迟,男女淫奔。” 孔颖达 疏:“男女淫奔,谓男淫而女奔之也。”中国古代是一个绝对的阶级社会、家长制社会,儿女婚姻都要由父母决定。也许是为了从根本上杜绝青年男女、尤其是不同阶层间的自由恋爱(淫奔),法律条文就更要严格规定妻妾之分。“良贱不婚”。那就是说,假如小儿女们自由恋爱受阻,相约私奔的话,则女方没有资格为妻,双方家族都只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妾而已。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与白居易同代的元稹把自己青年时代与一位小家碧玉绝色女郎莺莺的“淫奔”往事写成了《莺莺传》。
他一边在他的长篇五言排律《会真诗》遣尽辞藻写他和莺莺的男欢女爱:“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一边又把“奔女”莺莺视为“女祸”的象征,冷酷地看待她的悲惨命运为应得的下场,还上升到讽谏李唐皇室政治的地步,把莺莺与妲己褒姒视为一类人物---“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而莺莺也妄自菲薄“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既见君子,而不能(以礼)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
这与元稹写给自己生长于宰相之家的正妻韦丛的悼亡诗《离思》、《遣悲懷》三首情感多么迥异: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贫贱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这个礼教观念骇人的元稹还是南北朝时候北朝鲜卑皇室拓跋氏族的同族!
但汤显祖笔下《牡丹亭》里杜丽娘的生魂虽然也犯了淫奔之罪,但是却被视为一种清新健康的正能量情感,最后皆大欢喜,有情人结成眷属。
而描写杜丽娘与柳梦梅欢会的“幽媾”:
【耍鮑老】幽谷寒涯,你為俺催花連夜發。俺全然未嫁,你箇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嬌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讀書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風明月知無價。
【滴滴金】(生)俺驚魂化,睡醒時涼月些些。陡地榮華,敢則是夢中巫峽?虧殺你走花陰不害些兒怕,點蒼苔不溜些兒滑,背萱親不受些兒嚇,認書生不著些兒差。你看斗兒斜,花兒亞,如此夜深花睡罷。笑咖咖,吟哈哈,風月無加。把他豔輭香嬌做意兒耍,下的虧他?便虧他則半霎。(旦)妾有一言相懇,望郎恕罪。(生笑介)賢卿有話,但說無妨。(旦)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願足矣。(生笑介)賢卿有心戀於小生,小生豈敢忘於賢卿乎?(旦)還有一言。未至雞嗚,放奴回去。秀才休送,以避曉風。(生)這都領命。只問姐姐貴姓芳名?
【意不盡】(旦歎介)少不得花有根元玉有芽,待說時惹的風聲大。(生)以後准望賢卿逐夜而來。(旦)秀才,且和俺點勘春風這第一花。
(生)浩態狂香昔未逢,韓 愈 (旦)月斜樓上五更鐘。李商隱
(旦)朝雲夜入無行處,李 白 (生)神女知來第幾峯。張子容
倒是与元代王实甫脱胎于唐代元稹《莺莺传》的元代《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十分相似“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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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豆年糕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05 16:4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