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到汉的儒法之争（历史笔记）
秦汉的儒法之争非常具有戏剧性，影响也巨大，按阎步克老师的说法，两千年中国政治史，就是秦始皇与孔子的较量。故聊以记之。
秦统一全国，用的是法家，以法家思想改造中国社会，是数千年中国历史之第一大变革，自此，从周开始的分封制社会结束，以法为基础的中央帝国建立。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一个完整的、统一的帝国，如何统治这个帝国？一切就带有实验性质，一方面，秦重用文法吏治国，组成高效的行政体系，使帝国的运转大大高于周代，另一方面，秦又用严刑峻法役使人民。
秦的做法，正与儒家的理念大相径庭。
当时的儒生，是一群独立知识分子，也是持异见者。儒家在文化上深入人心，他提出仁爱思想，但是，在政治上，儒家非常简陋。他们的政治观念，就是让社会回到周代的分封制，井田制，以礼乐治国。
当汉取代秦后，在制度上，它承秦制，但在政治上，却用黄老之学，也就是无为而治，使天下得以休养。汉代早期的统治者，如刘邦，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看不起儒家那一套，所以汉代初年，儒家也没什么地位。
但奈何，天下习儒者多啊，到汉武帝时，广招天下贤士，儒生就得到了近君侧的机会。这时候，一个神奇的人物出现了——董仲舒。
后代都知道，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让儒家真正获得了地位，但董仲舒还有一个“贡献”，就是他把儒家神秘化了。
在孔子时代，儒家只是一种思想，它提倡仁爱，提倡礼乐，具有历史复古主义，但整体儒家是理性的，思想是自由的。
但汉儒就不一样了，因为当时流行阴阳学，他们就把阴阳家、术士这群神棍给吸收了，孔子说，敬天地，远鬼神，可汉儒却搞出了“天人感性”、“五德说”、“三统说”。
天人感应是说，君王在人间的任何行为，上天都是有感应的，你治理的不好，上天就降下灾难。五德说，更有意思，它给中国的王朝循环，设定了一个精密的程序，根据这个程序，你可以给更迭找到理论依据。比如秦朝是水德，汉朝是土德，土克水，所以汉代秦。
先秦诸子对中国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抛开了上古的神秘主义，使理性精神、法制精神来到中国，可汉代儒生绕了一圈，又把儒家带回神秘主义了。
但是汉武帝喜欢啊，这个一生求长生的帝王，大概对这种神叨叨的理论非常满意，于是儒家被确立为帝国的意识形态。
可皇帝很聪明，思想用你的，真干事，比如任用官吏，我还是不用你儒家。于是，西汉两百年，儒家思想逐渐深入人心，但是君王并不相信它，行政上，依旧使用通晓行政与法律的文法吏，也就是专业官僚。
而变成官方意识形态后，汉代儒学逐渐僵化，多的是繁文缛节，面目可憎。
时间到了西汉末年，这时候，由于土地兼并，人口买卖，政治昏暗，大家都觉得汉要亡了。 “大汉药丸了”这话放在明清，你敢说，肯定要杀头，但在汉代不一样，可以公开讨论。
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主流意识形态是神棍儒家，而儒家宣传五德说，五德说认为，每个王朝都是有始有终，所以大汉也有天数，你看现在民不聊生，这就是末世啊，既然是末世，那就会有新王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新王找出来，和平代替汉。
也就是效仿尧舜禹禅让的故事，我们现在听尧舜禹，知道那都是神话，可在当时儒家眼里，那就是具有极高可行性的典范啊，他们一辈子努力，就是要找到一个贤德的人，实现和平禅让。
那贤德的人在哪呢？
这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名字叫王莽。
王莽如何贤德呢？首先，他是当朝三公，但是他非常勤俭，老婆穿的跟老妈子一样，他还礼贤下士，勤奋好学，反正尧舜禹具有的美德，他都有。
“这就是天下的贤德之士啊。”儒生们一起称赞。
不过，王莽还有一些其他本事，你比不了，比如他生的好，他背靠的王氏家族，是当时的大外戚，垄断朝政，自己当上大司马后，铲除异己，博取名声，每一件都干的井井有条。
而当时的汉朝皇帝，只有6岁。在五德天命说的影响下，天下就真的接受了，皇帝“禅让“”王莽的事。
王莽当上皇帝后，并没有像个阴谋家，立刻去巩固统治，事实证明，他是一个纯粹的儒学信仰者，不，汉代儒学信仰者。他的用尽心机，是真的理想主义。
就像秦代以一个国家来实验法家思想一样，王莽用一整个国家做儒家思想的试验田。他要把儒家古书上记载的每一件事，都实实在在地落实到现实中去。
比如，他找来一本《周礼》的古书，书上说，周代的官员有四辅、三公、四将、凡十一公。三公下设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又置六监 。当时汉代的官员设置仿的是秦制，而秦制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但为了达到和古书一致，他就又拼又凑，名称全改。
又比如，非常敏感的货币改革，他的原则也是复古，于是把春秋战国的刀币给恢复了，可过几天，他又觉得这个不够古，甚至把原始社会的贝壳也恢复了，9年中改了28种货币。 东汉张衡的四愁诗“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金错刀，就是王莽改制留下的刀币，因为制造精美，到了东汉非常值钱。
因为儒家具有强大的美学传统，王莽就根据对称，祥瑞等原则，随意改地名，比如凭空增加了西海郡，因为当时有东海郡、南海郡、北海郡，他觉得不够对称。
再比如，当时土地兼并，人口买卖，人民没耕地，王莽就来个彻底的改革，要求恢复周代的“井田制”，井田可以变相理解为均田，这对普通百姓是大好事，但王莽并不是出于真的想均田，只不过古书上是这么说的。
总之，王莽是一个狂热的改革爱好者，具有制度浪漫主义思想，笃信制度，尤其是周代制度，一天不改他就急的慌
这些改制如此激进，以致钱穆先生说：均产运动，如近世所谓国家社会主义； 胡适先生说：王莽是一千九百年前的一个社会主义者
阎步克老师认为，东汉的班固对王莽改制的评价最为中肯：“王莽认为只要制定一个好的制度，天下就会太平，（现在也有人这么想）于是，殚精竭虑地制定礼乐制度，议论连年不决，而真正的行政狱讼，却没人干”
“秦焚烧诗书以废弃私议，王莽通晓六艺议论频发，殊途同归，最后都走向灭亡”
宋代的史书评论“只听凭自己的，不向古代学习，秦因此灭亡，只向古代学习，而不讲是否适用，王莽因此身灭。”
总结来说，从秦到汉，初生的中华统一帝国，走了两条完全相反的路，实验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最后留给统治者的教训，就是王霸杂用。
我们现在看王莽改制像一场闹剧，但在当时神棍儒学流行的情况下，王莽的很多改制，是得到中上层广泛支持的。
最后，还是太祖说的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