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的自述

正文:
我常年伫立在脏乱阴森的楼梯一角,那儿空荡冰冷,鲜有人来。但那儿既是我的办公场所,我又视之为家。
你或许每天都会见我,但我保证,你对我避犹不及。尽管我们做的都是服务于人类最底层的工作,但我们始终得不到人类的待见。
人类普遍对我们唾痰吐水再加视而不见,我早就对这些习以为常,谁叫我只是一只垃圾桶。
犄角旮旯中,我的个头粗壮硕大,独占一方天地,楼梯口常年被我「霸占」为自有房产。
我常常想着脚下的「家」如果能变现,按照这座城市的房价计算,大概能值个七八万的样子。
每每到这,我不自觉地由悲化喜,甚至还会对那些租房的打工仔冷嘲热讽:
「瞧,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讨厌我,但我也是有房的人。你们呢?切!」话完,我的冷嘲热讽换来的只是他们不经意间泼过来的热菜冷汤。
我的额头上用白色的记号笔标记着「15号」,这顺理成章成了我的名字。还有所处楼层的关系,我工作在15楼。
我的同事都跟我一样,根据楼层命名。我经常想:为什么人类不直接管我叫「15楼」而是「15号」?后来,楼下的同事「14号」告诉我:「那是人类要把我和15楼分别开来,以免混淆。」
「14号」是这栋楼的老员工,我们只隔两段阶梯,他教会我很多东西。
人类或许觉得我们只是偏安一隅,浑身恶臭的塑料大桶。但我们恪尽职守,夜以继日,不艾不怨服务于人类。
就像今天凌晨三点我又收到了三碗泡面的汤渣,七瓶啤酒罐罐,几十支烧烤签子。其中一碗面汤还泼到了桶外,有一瓶酒只喝了一半,剩下的溅了我一身。随之,我一声不吭,喝醉了。
如你所见,我最怕的就是一些带水的垃圾。人类的垃圾五花八门,有瓶瓶罐罐、快递包装、枯枝败叶、剩菜残羹……这些还都是最常见的。
我总觉得人类一旦缺了我们,它们的生活便会随之乱套,生存之地多半会变成一个庞大的垃圾场。
总之,你想想你每天丢过什么垃圾,那我可能都有收到过。不管怎样,对于我来说,垃圾只分两类:「干」与「湿」。
同我一样,这栋楼的同事都干着这份收纳「干」与「湿」的工作。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南方居多、不分种族贵贱、不伦肤色来历、无男女之分、形无异处、蓝色或绿色。我们互不相见,但彼此心有灵犀。
譬如,楼上的「16号」几乎每天都会怨天尤人,骂骂咧咧。我问过他原因,他回答我:
「那个死婆娘一家是四川人,每天都会把吃剩的花椒和朝天椒拿来喂我!我是浙江来的,哪里遭得了这个罪呦!」我听后调戏他:「你就当是吃了加花椒的西湖醋鱼嘛!换个口味。」
偶尔,楼下的「14号」会泣泣无言,哀嚎上整整一天。我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断定他八成又是被碎酒瓶子给划破了身子。
「14号」曾告诉过我:「他们14楼有一个神经兮兮的酒鬼,隔不了几天就会喝酒耍酒疯,还爱摔酒瓶子打老婆。」我调侃他:「你又是公益献血又是免费喝啤酒,还不得意?」说完,一瓶青岛朝楼下飞了上来。
表面上,我和同事们嬉戏打闹,喜怒不形于色,但实则彼此间心如明镜。干我们这行,哪个不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慢慢熬过来的。
我们会把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当作是工作间的消遣,生活中的调料,逐渐演变为习惯。如同人们闲暇时会喝酒打牌,谈天扯地。也像一部电影里讲的「忙着活,或忙着死!」
再后来,玩笑开得多了,缺乏新意也无太大意思。偶尔「14号」也会给我讲讲关于人类的故事。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个喝酒摔酒瓶,打老婆的神经病男人。每天最早出门,在一对在布行上班的小夫妻。晚上经常加班到十一点,在房地产公司的小王。离楼梯最近的那户喜欢画画,但她的家长偏让她练钢琴的小姑娘。
楼梯右手边某个房间内有个不上班整天看「苍老师」,打游戏的宅男。对了,还有一个患肝癌晚期的老头儿也住这层楼,老伴也有糖尿病。
再比如,14楼最左边房子里住着的两个妓女。
还有……
诸如此类,他大概把14楼每户人家都摸了底,探了情。时间久了,他还能对他们的工作、休息时间娓娓道来,甚至还知道大部分女性来大姨妈的时间和个别住户的名字。
当我对这一切惊诧万分时,我们之间很快便有了这场对话:
「我这层楼最左边的房子住着两个妓女,你知道吗?」他试探性地问我。
「我住15楼,怎么晓得。等等!你怎么晓得?」我感到莫名其妙,反问他。
「她们哪天不是浓妆艳抹,晚出早归,不是鸡就怪了!」他开始形容她们。
「哪个告诉你浓妆艳抹,晚出早归的就是鸡了。职场上夜班,酒吧混夜场的女人多得去了!」我反驳。
「你还真别不信,我给你讲,我观察过她们好久。那俩女的一来大姨妈,个把星期窝在屋里不出门,这个你咋解释!」他继续深挖。
「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来姨妈了,躺家里请假休息,不去玩儿了呗!正常!咦!对了,她们来姨妈你怎么知道?」我继续反驳加疑问。
「你别忘了我们是什么!垃圾桶!装垃圾的!她们来姨妈用过的那玩意我收到过!你懂了吧!」职业敏感告诉他,他猜的似乎是对的。
「你真恶心!」我开始同意他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对了,我还收到过她们扔的名片,大概是旧了要换新的。她们用的是艺名,一个叫芳芳,一个叫芸芸。搁名片那上头画的大胸长腿……写的899、499套餐……我不多说了,你脑补吧!」
说完,他还对着我邪恶一笑。
还有那对早出晚归的小夫妻、链家的小王、爱画画的小姑娘、患病的老夫妇……他都能道之一二,仿佛他就生长在人家家里一样。
当时听他讲完这些,我就惊呆了,放佛发现了垃圾中的新天地。他大多都是用这种类似的方法推断出来的,我开始愈加崇拜「14号」。
于是我也从「干」与「湿」中慢慢分身出来,探究起了人类舍弃的「物」与「情」。我还给自己起了个「挫号」,美其名曰:「垃圾侦探」。
垃圾扔掉后人类便与之断了关系,就好比恋人分手后的形同陌路。但在我看来,垃圾里却饱含内容。
有人类嗤之以鼻的东西;有家长里短下的细细碎碎;更有平凡日子中难以割舍的陈物旧具……
我后来通过观察发现,这些垃圾中大抵都掺杂着人类的「情绪」与「故事」,或「解脱」或「不舍」,或「悲」或「喜」。还有诸多藏羞其中,难以言说的「秘密」。
久而久之,我慢慢地发现了一些规律。
「大户人家的垃圾一般都比较杂,小孩用的,老人使得,分布广泛,千奇八怪;
一般人家的垃圾都比较固定,一日三餐,少不了剩下的油盐酱醋茶;
租房打工的一般是外卖盒偏多,他们的垃圾普遍比较少;
单身汉的垃圾一般都是卫生纸和用坏的劣质鼠标键盘;
女人的垃圾则是扔不完的快递包装,还有让我极思恐惧的长头发……」
诸如此类,后来我再细究,又有许多小细节。
「每天和我碰面的大多都是女人,女人之中又以中年妇女居多;
男人扔垃圾都像扔保龄球,隔老远扔完扭头便走,全然不会顾我的感受;
女人则会慢拿轻放,生怕垃圾从中掉出来;
把纸撕成碎片再洒给我的,往往都心怀鬼胎,暗藏心事;
还有在我体内掏塑料瓶的,一般都穿着褴褛,更住不起这电梯房;
打扮妖艳,露胸膛背的年轻女子路过我时,都会捂鼻疾走,就怕惹自己一身臭。
可我始终觉得,她们身上廉价的香水味熏得我满身骚……」
再后来,我开始学得像「14号」那样挖掘细节,推断住户的职业,年龄,爱好,甚至是私人秘密,就像调查户口。
譬如,我曾经收到过一个破旧的Sony随声听,当时里面还放着磁带。随身听砸在我的脚上,刚好触动了播放键。
那是一个染着黄发,刘海长到可以扎辫子的男孩送给我的。他拿着一部翻盖手机,戴着耳麦,扭着身体,转头便走了。
留下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声嘶力竭的歌声:「我们生活的世界,就象一个垃圾场。人们就象虫子一样,在这里边你争我抢……」
我到处打听这首歌的名字和演唱者,后来「14号」告诉我,那是「魔岩三杰」之一何勇的一首歌——《垃圾场》。
我默默听着,再环视四周,这不正是我的写照吗?还有那个男孩,他果真同我一样都爱好摇滚乐吗?
除了随声听,我还收到过电影碟片、录像机、胶卷、BB机甚至还有洛基亚和「大屁股显示器」。
来不及收藏它们,就被垃圾处理站给吃了。说实话,垃圾在我眼里,也有好劣之分,我喜欢随声听这类垃圾胜过剩菜残羹、啤酒罐罐千万倍。
因为我现在总觉得我干的是一侦探的活,也需要艺术的熏陶,不能每天都吃口水沫子啊!
哪怕你送我一张破报纸让我读读新闻,骂骂贪官;
给我一奥黛丽赫本的破海报让我提提神,欣赏欣赏艺术;
扔两本村上春树,海明威的烂书让我嚼嚼、品品文学,也总比每天敷卫生巾来的强吧!
没过多久,我对它们的期待便打退堂鼓了,因为人类的「生活垃圾」总比「精神垃圾」要多得多。
这个过程中,我也发现了一个规律:有时候,有些「不期而遇」的东西突然来临会比你「期待满满」 得到它时更能触动你的G点。
我很快想明白了,我能一周看一篇新闻,一月见一电影明星,一年半载听一首歌,看一本书就知足常乐了。
因为,我还没忘自己是一个业余的「垃圾侦探」。
三年五载之后,我便侦查出了这层楼大部分人的身份和小部分人的秘密。
有做人做事强势的女白领;有跟婆婆关系处不好,小两口天天打架的上班族;有幸福过日子,生双胞胎宝宝的公务员;有经常换不同女孩到家过夜的单身老板;还有背着老婆偷情,给小三买戒指的高层领导……
我无形中窥探着人类的生活,他们却毫无察觉之意。与其认为人类对此毫不知情,倒不如说他们从未承认我的存在。
在他们眼里,我真的只是一只不会开口讲话的垃圾桶而已。
譬如,就住在我对面出轨的那个高层领导,常常会当着我的面,撕碎各种票据,其中有电影票、开房收据、购物小票甚至是停车发票。
有一次他扔给我一张购物小票,我从零星的碎片中大概看出来了那是一张铂金钻戒的收据,一块碎纸上还清晰地标示着「¥:52000」。
他还会时不时躲到我这里给小三打电话发微信,这一切发生时,我都会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他,他却照旧如初。
还有那个单身老板,有一次我还看到「14号」说的那两个妓女——「芳芳」和「芸芸」去过他那儿。
他以为没人知道他招妓的事情,可他却忽略了我的存在。
你说哪有男人会在一星期之内用五种不同品牌的避孕套?他如果不是在招妓,那就是一微商卖套的!
当然,我除了发现这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外,还有一些有意思的推断。比如,我根据几件衣服就大概知道了有一户人家住着一对双胞胎姐妹。
因为那些衣服的款式、大小、颜色都一样,两个小孩肯定是同样年龄和身高。同时,衣服上头还绣着「彤」和「莲」,谐音「童年」,不难分辨,这肯定是一对女孩的名字。
所以根据上面的线索,即使我未曾见过她们一眼,也不难推出那俩小孩的身份。
再比如,我会根据碎掉的锅碗瓢盆、写完的宣纸、甚至是倒垃圾的人推断出哪户家庭婆媳不和,小两口经常吵架;哪户家里家教严格,小孩周末还要学习书法;哪户家里是老婆做主,男人做饭烧菜和倒垃圾。
你要知道没有几个男人会主动准时倒垃圾的,再加上他一身浓烈的油烟气味,我更能确定他在家的地位……
还有一次,一对小情侣闹分手也让我记忆犹新。我亲眼看着那个女孩拿一大堆东西砸我,边砸边念叨:
「你不是说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给我买的吗?好,那我现在都还给你。硬盘还给你、耳机还给你、AppleNano还给你、手机套还给你、张爱玲还给你、还有韩寒、还有我头上戴的发卡,腿上穿的内裤要不要……脱下来……还给你……」
女孩泣不成声,说完便扯掉了发卡,准备开始脱裤子,还好当时是深夜,楼道没人。男孩顾不及被扔的东西,再也忍不住了,上前紧紧抱住了瘦小的女孩,恳求道「我们先回家好不好,求你了,别闹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看着他俩惺惺相惜的样子,我心里也暗自神殇。拥抱许久,男孩捡回了我怀里的那些东西,同女孩一起进了屋。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我一直心爱无比的数码产品和书捡走了,但我还是于心不忍,不情愿要他们的。
第二天清晨,女孩还是离开了男孩。
走之前,我的头顶飘来一张半撕开的照片,男孩的脸裂成了两半,女孩在男孩的怀里满脸青春,笑开了花。他们的身后是神圣的布拉达宫,天空湛蓝,干净如水,好似他们此刻的心情。
照片右下角写着「2014年8月11日」,他们相恋整整三年。
我百般聊赖重复地窥探着人类的情感和欲望。时间久了,我甚至知晓了某家宠物狗的习性和名字,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结局啊!
这种痛苦就好比你通过一己之力,解开了这世上所有的未知和难题,但最终你发现自己还是那只红屁股的猴子一样。
此刻,我又重新站回了起点,不再想着探索人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周遭的空气浑浊不清,令人闻之欲呕!
我脚下的大地藏污纳垢,已是朽木粪土。
可我的眼睛宛如夜空中的明星,璀璨而纯净。
我将这里郁郁终老,蒙尘至死,我毫不在乎人类的熟视无睹。
可我却不忍这世道、这光景变得这般面目全非,无论是人心还是这世界!
如果你问我为何如此愤世嫉俗,我会告诉你,因为我对这片天地爱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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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女孩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7-10 12: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