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读后感
早年读《老人与海》，并没觉得这是有多么了不起的故事。虽然说惊叹于文字的简洁干净，但故事情节未免过于平淡。无数人说过，这是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我们都记得那句“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我们应该以这样的勇气来对抗厄运。但第一次读这个故事，我没有感受到这种勇气给人带来的希望，相反，我觉得有些沮丧，感到人生不过是这样一场虚无的梦。
多年以后，重读这个故事，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我可以从这个故事里读到更多的内容，发现许多自己曾忽略的事物。这就像是故地重游，你回到年轻时候去过的地方，总会看到以前不曾留意的风景。你不再急急忙忙奔向目的地，而是放慢脚步，游走于熟悉的街巷，第一次留意黄昏的味道，看见晒太阳的老人平静的面孔。
也许喜欢上一个故事需要时间。《老人与海》是个很短的故事，读懂它却需要很长的时间。阅读文学作品，浮于表面的看故事是不够的。
我们都知道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在写小说时，他只把故事最上面的那一部分呈现给读者，而更大那一部分则隐藏在幽暗的海面以下。冰山露在水面上的是八分之一，水下是八分之七，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部分共同构成了整座冰山。我以前以为水下的那一部分隐藏在作家的脑海里，需要聪明的读者去猜。但现在我才明白，冰山的水下部分其实在读者的脑海里。
真正理解一本书，关键是读者在自己的心里建造冰山。水下构建的冰层有多厚，跟这个作品的联系就有多深。人的内心是暗涌流动的浩瀚海洋，你的思想、情感、阅读经验和人生经历，正是冰山的原料。欣赏绘画、音乐和电影亦是如此。
类似的阅读经验还有不少。没有思考过“现代性”之前，我无法读懂卡夫卡，以为那不过是一些荒诞的噩梦。没有了解拉丁美洲的残酷历史之前，我无法读懂马尔克斯，不能理解为什么小镇里的居民是如此封闭自己的内心，所有人都有一种宿命般的孤独。我甚至无法读懂鲁迅，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只爱看他写的童年趣事，却理解不了他对于“国民性”的哀叹。
不断重读一部作品，就是持续建造冰山的过程。反复阅读数次，老渔夫的故事在我心里逐渐丰富起来。海明威没有描写他的生平，他一出场就已经是个老人，生活贫困，住在一间简陋的棚屋里，因为常年在热带海面工作，他的脸上有一些褐斑，脖颈上的皱纹很深。但我可以想象他的一生。我想象在那样一个墨西哥湾附近的小渔村，一个男孩出生了，长大一些之后，他就随着年长的渔夫出海捕鱼，学习谋生的技能。海上捕鱼的经历，让他成长为一个乐观、勇敢、充满冒险精神的青年人。于是，他在年轻的时候游历四方，去过很远的海洋，在非洲见过狮子。
关于老渔夫的妻子，海明威只提了一句，他写道，在老渔夫的窝棚里，挂着妻子的遗像，可后来那遗像让他越发感到孤单，于是又把它取下来，放在屋角隔板上干净的衬衫下面。他在多大年纪的时候遇到她？他是怎样和她共同生活在一起，最后又失去了她？这些海明威一字不提。但我却在这简短的叙事中，感受到老渔夫对于亡妻的思念。为了缓解孤独，在捕鱼归来的时候，他喜欢去酒吧坐坐，喝上一杯。
你可以把《老人与海》当做海明威一生的缩影。他出生于芝加哥市郊一个叫橡胶园的小镇。父亲是个医生，也是个钓鱼和打猎的能手。海明威三岁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根鱼竿；十岁时，父亲送给他一支猎枪；十四岁时，父亲支持他去学习拳击。青年时代的海明威四处游历，参加战争，结四次婚，满世界钓鱼。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海明威移居古巴，居住在哈瓦那附近的一座小庄园。
你还可以把老渔夫当做古希腊式的英雄，而英雄注定要遭受磨难。就像奥德修斯那样，老渔夫在海上漂泊，历经重重冒险，最终回到家乡。在荷马的故事里，海神波塞冬为了给儿子复仇，掀翻了奥德修斯的小船，想让他葬身鱼腹。好在奥德修斯大难不死，漂流到一个岛上，在岛民的帮助下才得以返回故乡。在海明威的故事里，对英雄施加的磨难，不仅来自凶恶的海洋，更来自对于内心的诘问：如果注定要失去你所追求的一切，面对冷酷无情的命运，你是否还有勇气和希望去搏斗？对我来说，这才是《老人与海》这个故事的核心问题。
回想第一次读《老人与海》，我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是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但当我多读一些书，多理解一些人之后，我才知道文学不提供答案。正如契诃夫所说，小说重要的是“问对问题”。
所谓阅读文学，大概就是这样。读书是一个缓慢的改造自身理解力的过程。是不是一个好故事，取决于读者在水面之下看到的那一部分；老渔夫是不是英雄，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取决于每个人对人生的理解。
最近一次读《老人与海》，我又有了一点小小的发现：在故事里，老渔夫和小男孩之间有某种传承关系。男孩爱他，因为老人教会了他捕鱼。更重要的是，老人教会男孩如何在不公平的命运中保持乐观和希望。人是脆弱和孤单的生物，生命又流逝得那么迅速，因此，个体的生命体验要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讲述而流传下来。海明威告诉我们老人与海的故事，就像荷马告诉我们奥德修斯的冒险，就像但丁告诉我们地狱的景象，就像莎士比亚告诉我们命运的不可捉摸，就像蒲松龄告诉我们神仙妖狐的魅惑，就像曹雪芹告诉我们人生是一场美丽的幻梦，就像老渔夫那艘破败的平底帆船旁边绑着的巨大的马林鱼骨架，它告诉我们关于大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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