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野中追踪生命意义

有足够的勇气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正走向何方,但仍然朝那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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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迦纳人(Shangaan)深谙追踪这门古老的技艺,他们生活在南非、津巴布韦、赞比亚荒野中。生活在他们附近的游牧部族猎人同样深谙追踪之道,但尚迦纳人不一样,他们是农人、牧民,追踪并不是为了猎杀动物,而是为了明确地知道危险在何处。
尚迦纳追踪者Renias Mhlongo视荒野为家,也是少数几位追踪老手之一。“我就是在那棵树下出生的。”他依然可以在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的乌木树丛中指认出自己的出生地。

和许多族人一样,Mhlongo从小就独自在荒野中放牛,保护它们免受猎食动物的攻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让他学会如何倾听、阅读、理解荒野中的各种讯息。“我常常安静地坐着,听各种动物发出的声音,不论是蚱蜢还是狮子,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动静。我们没有手机,是荒野把各种讯息传达给我们。”他说,“而且我们族人的关系很紧密,人和人之间能更深切地相连,也是因为我们都和荒野相连。”
Boyd Varty是南非白人,出生于伦多洛兹保护区(Londolozi Game Reserve),和狮子、豹、蛇、大象等各种野生动物共享这片区域。他从小学习尚迦纳语,深谙人和自然共存的道理:“我们的一生都是自然的学徒,”他说。Varty也是尚迦纳追踪师Solly Mhlongo的学徒,多年来向他学习阅读荒野世界展现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却意义深远的讯息。“荒野始终在和我们交谈,如果我们倾听它的教诲、向它学习,没有任何老师比它更适合教我们如何生活了。”
Varty在《狮子追踪师的生命指南》(方智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讲述了自己如何在追踪狮子的过程中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如今,他也在伦多洛兹保护区带领渴望学习这门技艺、并由此看到深刻真谛的人深入荒野。
“对原住民来说,在荒野中追踪,或许就像我们独自身处机场或者火车站。”Varty解释:“我们阅读着指示牌、登机口,注意收听广播,就像他们读着来自荒野的信息。”

在荒野中需要注意力更加集中,这里有各种动物留下的脚印、气味,不同的鸟类在不同的境遇会有不一样的表现,还要考虑风向的变化,长得高高的野草因有动物经过而有所倾倒。追踪者得意识到荒野给予的所有这些讯息,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图景:谁曾在什么时候在这里,它们为何而来?
美国哲学家Jack Turner曾提出:“自然中的荒野和我们内在的荒野互惠共存。”这一观点和原住民追踪师们不谋而合,他们认为“人们内在的荒野自然和可触可见的荒野自然彼此映照”。
我们通过和人相处不仅能体验到自己的人性善恶,在荒野之中,万事万物都反射着人性。荒野也可以反射人性深处最美好的一面。
也正是在追踪时,原住民认为自己“和荒野的关系最为紧密”。
要在荒野中成为一名追踪师,必须自律、高度集中注意力以及保持临在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和自己的内在潜能相连,找到正确的追踪路线。在这条路上,“你将始终感受到生命力、动力和激情。” Varty说:“追踪的过程一定程度上是用内心力量开拓一条荒野之路,这条路线反映的是你的内在价值,你所处的这条荒野之路给予你的信息也和你的内在指引息息相关,只有靠内心力量才能保持正确的速度和注意力。”

原住民追踪师在描绘追踪时的状态和经验时,用的语言也和哲学家类似:“当你把自己浸润在这种美妙的体验中时,你的意识就来到另一个场域,在这里,你比平常对真正的自己更敏感。”Solly曾这样告诉Varty:“你处在一个流动的状态里,能意识到周遭荒野就是你内在荒野的投射。随着荒野带给你一个又一个讯息的理解,然后以此解决一个又一个谜团,你也在跟自己与内心的冲突和解。就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凌驾于骄傲之上,凌驾于你在追踪的狮子或其他动物的骄傲之上,你清晰地看到了它,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目的地。”
这些描绘都符合现代人幻想的走进荒野获得灵性升华、通过“追踪”找到人生出路的期望。事实上,荒野带来的灵性滋养必须通过长时间脚踏实地、不断磨练自己的追踪技能而来;必须在荒野中度过无数时光,才能学会如何在广袤大地和无数不确定因素之间看到自己要寻找的动物,看到自性。
Renias认为,学习追踪的第一步,是找到第一个踪迹,可能是动物脚印,也可能是一阵气息,或是一根位置可疑的树枝等等,这就是荒野给任何一位追踪者的第一个讯息,从这里开始,找到下一个、再下一个。第一步需要细致的观察、敏锐的洞察力、熟悉荒野本身如自己的卧室,但关键是:不要去担心荒野发出的信号最终带你到什么目的地,时刻保持警惕。

追踪者要找到他的追踪对象,但他们考虑的绝不是结果,而是眼前的踪迹。有些踪迹可能并没有为追踪者指明方向,反而让他们产生疑惑和问题。此时就要“对这些悬而未决之事保持耐心”,Varty这样理解追踪师的教诲:“不要立刻去寻找答案,因为此刻答案还没到展现的时候。在未决之中感受追踪的动物留下的生命力,当你这么做时,渐渐地也就不再念想答案,答案才会自然浮现。”对追踪者来说,这不是虚无缥缈的说法,而是一种对荒野永远保持好奇但又时刻保持坚韧的真实状态。
“追踪者对荒野有不需言说的信任和承诺。” Renias说:“那就是有足够的勇气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正走向何方,但仍然朝那个方向而去。”
第二步是不断调整自己的状态适应荒野给予的新讯息,即便在跟丢踪迹时也要保持平静。应该说,尚迦纳人从不认为踪迹有完全消失的时候,跟丢时他们就用排除法,排除所有动物没有去的路。追踪的动物可能在任何地方,因此每一个方向,没有痕迹的道路和泥土都在此时告诉他:“不是这条路”,“也不是这条路”。

找到了所有不可能的道路之后,也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很少有人在生命伊始时就知道一生的意义何在,我们都是通过“不是这条路”这样的排除法,找到正确的道路。这也是荒野为何能给予我们力量,它有时给我们充满迷惑的讯息,即便是一个老练的追踪者也会尾随而去,最终在挫折中发现错误,但也是在错误中读到荒野的新讯息;因而真正的追踪者也知道,荒野展现的任何讯息不论是否指向追踪的动物,都不会是无意义的。
追踪者在荒野中的每一个决定、动作,都是对荒野给予他信息的反馈。他们也一边在荒野中追踪一边学习,也给自己留有尝试新做法的余地,在确认信息和排除信息之间前进。

荒野带着坦率的自信展现给它的观察者,它的力量也在于毫无遮掩修饰、毫不羞涩的真实里,它没有要掩藏的秘密,但却非常神秘。行走在荒野中,自然界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如此直接,它们都是有情物,它们的诚实也都异常深刻。
随着对荒野中未知的恐惧逐渐消退,也就能看到它的本来面目:这里安全、接纳一切、是和祖先朋友们的相聚之地,更深刻的真相是:这里是真正的家。
尚迦纳人认为人类、野生动物和荒野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和我们自己建立关系也是和不同生物族群、地球建立关系。Varty和他的追踪导师都谈到过一种古老感受:两个灵长类动物在荒野的暗夜中醒来,突然意识到彼此,也深知对方是掠食者,两者间有一种亲密和敬畏,荒野如线,把他们串联到一起。

美国生态学家David Abram完全同意这样的看法,他在《感官魔咒》(The Spell of the Sensuous)一书中写到:“人生来就渴望建立联系,我们的五官、意识也都是为建立联系而存在的。”但生活在城市中,这种能力被遗忘了,“我们生来就能知道吸进的每一口气息的含义,能在庞杂的环境中分辨耳朵听到的层层声响,能分析我们应该回应、依靠哪一个声音、动静,和头脑中的哪一种情绪。”
他也写到:“我们生来就和天空的颜色、海浪的频率以及各种自然事物相连,我们能从中感受到好奇,意识到危险。每一种声响都是给我们的话语,每一次和雷电、树木、蜻蜓的接触都是一种关系的建立。正是从这千千万万的联系中,我们的意识得到滋养。”
尽管世界上许多地方以建立自然保护区为由驱逐本来生活在那里的原住民,但Varty的父辈充满远见,90年前伦多洛兹保护区是狩猎场,1973年转型为自然保护地,他们没有驱赶生活于此的原住民,而是在向他们学习、保护追踪者技艺的同时也一同保护荒野。

这里的游猎之旅是保育追踪者技艺的方式。荒野中的痕迹,不论是新鲜的还是已经过去很久的,对老练的追踪者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都可以以此为起点,用惊人的速度找到留下这个印记的主人。尚迦纳人有不少在保留区工作,他们用自己的传统技艺为来这里的游人寻找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型动物。尽管伦多洛兹保护区一再强调不能保证一定能让游人如愿以偿看到动物,但事实上在尚迦纳人的带领下,不太可能失望而归。
许多游客并不知道的是,自己每次参加游猎旅途也都经历着一场仪式:他们早早醒来,和尚迦纳人一起来到荒野等待召唤,或许他们是喝着咖啡吃着早餐等待,但大家都很安静,也都充满好奇,抱有寻找动物的决心。一切都取决于这定静之中的决心,只有这样,才会有野生动物走进追踪师的意念中,荒野才会向他展现追踪所需的第一个印记。
一切从此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