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 读《理想主义的困惑》——彭小莲
小川摄制组的成员就好像是被小川点燃的一簇簇小火苗,他们围绕在他身边,借着他的热度与光亮,与他交相辉映,但却并没有成为构成小川内心最本源的理想主义之火的一部分。 他们在现实的风雨里各自飘摇,火光熄灭,便只有回归到各自平淡的生活中去。而小川不同,他没有一处现实可以去回归,那团火就是他的生命。火萎了,他便只能化作一缕烟,飘散到日本牧野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去。

梵高在写给提奥的信里说:“在我们的心里或许有一把旺火,可是谁也没有拿它来让自己暖和一下;从旁边经过的人只看见烟筒里冒出的一缕青烟,不去理会……人们必须守护那把内心的火,要稳着点,耐心地等待着,有谁走来,挨近它坐下。”
对小川绅介而言,与他一起参与到公社生活里的摄制组成员们,都曾窥见他内心里那团名曰“理想主义”的“火”。他们在小川的生命里经过,被他深深地吸引,继而追随着他来到日本最贫困的山形农村,围着摄像机和剪辑台坐下,在一起住了整整八年。
他们各司其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拍摄出“三里冢系列”、《古屋敷村》这些优秀的纪录片。小川绅介与另一名曾是他团队一员的纪录片导演土本典昭并称为“日本战后纪录片领域的两座丰碑”。小川用公社式的方法拍摄纪录片,他与团队成员集体参与到乡间生活,耗费几年的时间,一切只为了让记录的主题有生活原体的体温和质感。
《理想主义的困惑》是中国导演彭小莲写下的一本对小川绅介的回忆录,记述了她和小川的交往,她完成小川遗作的经过,以及有关小川的种种,最重要的是——对小川的“热爱和迷惘”。

书里让我印象最深的几个章节,是“躲避‘浊音符’”、“激情年代”和“牧野的冬天”。
“躲避‘浊音符’”讲的是彭小莲接受补拍《满山红柿》这一委托的经过。委托的起始,是1998年她收到了小川绅介的妻子洋子寄来的一封找了她三年的信,希望她能去日本山形县,帮助她完成小川最后留下的一部未完成的纪录片。
收到信的第一时间,彭小莲的情感在一瞬间被点燃起来了。
“梦幻里的电影,对小川纪录片王国的憧憬,就这样开始了。这里面没有太多夸张的深情,有的是一份浪漫的电影情节,还有一份对小川的崇拜。”
她激动得无以复加,毫不犹豫地答复洋子,自己不会考虑报酬,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工作,能够完成小川最后一部影片,这本身就让人感觉到巨大的光荣,自己可以无条件地去山形工作。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有夸张,当时真就是这么想的。真实得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好一会儿,我甚至还有更多的牺牲精神和愿望想写上去。”
而这份刹那间熊熊燃起的热情,却在1998年间漫长而坎坷的通信往来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彭小莲在等待的煎熬中恍惚起来,觉得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亦或是业余的小学生幼稚的儿戏。
“一个浪漫的故事在经历了几个月以后,早就变质。”
然而现实总是比电影更充满意料之外的转折,在她决定放弃洋子的委托,接拍其他电影时,回信姗姗来迟。一切都错开得刚刚好,“就这样,洋子再等了我一年,整整一年。”
为什么是小川?
因为小川就如同一种信仰的象征,他让人相信,人是可以有意义地生存下来的。
“他的生活态度,也几乎是一种宗教态度,他告诉人们,在物质以外,人是可以在荒诞的现实里重新找到自身的价值。”
如同罗洛·梅在《人的自我寻求》中所阐述的,“现代人”面临着严重的心理困境,而造成这一混乱的根源是价值核心的丧失。彭小莲从头至尾都毫不掩饰自己的迷惘,她很多时刻都被某种精神上的漩涡所困扰。
“以往宗教的意义衰落了,科学占据了我全部生命的领地。但是,我的困惑又不能被科学解释,精神上是一片荒原,深深地感受到此起彼伏的悲哀,灵魂里面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被解决的。”

从1998年到2001年,彭小莲从接受委托,到拍摄成片,中间经历了种种心境上的波折。
“我想所有人都会从最初的一份激动,走到后来的平淡,甚至于其他的一些状态。这就是现实,一点都不浪漫。”
这是一种何其真实的状态。我们能从中触碰到现实生活的毛边和细节。原原本本,不经修饰和删减的生活原貌。与其说人总是不断变化的,倒不如说当一件未来的事物徐徐展开时,它的每一寸细微的发展都会改变亲历者当下的处境。在变化的处境中,人难免经历情感的变化和抉择上的偏差。而所有这些变化都会对未来某一刻产生意义。
“理想主义”或许是一个人最初做出选择的原因,而他之所以能坚持下去,一定是出于一些别的东西。毕竟选择诗与远方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面对生活中的苟且才是通往理想的必经之路。
“理想,在任何时代也只是一个符号,什么东西都可以套上‘理想’两个字来加以掩饰,我想看到的是‘理想’后面的代价和结果。”
或许,“代价”是“困惑”的其中一个注解。

“激情年代”所讲述的是彭小莲采访小川的剪辑师见角的故事。
这位昔日的剪辑师如今做着一份绘画纹身图案的工作。从彭小莲的文字中,能够读出这是一位平实而诚恳,对电影充满真情的人。而这样一个人,最终离开了他挚爱的工作,回归到平淡的,甚至有点世俗的生活中了。这未免不是一件令人唏嘘,令人有点难过的事。
回顾第一章节“奉献”中摄制组成员们对小川的批判性措辞:
“这种碌碌无为伟大的战斗式的浪漫、光荣文明,印象是很深的。但是我们一直是,一直是在一种光荣下面的奴隶。”
我很难不去想,在某种程度上,小川的理想主义之火是否灼伤了他的成员,或者说,至少是伤害到了像见角这样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人。停下来反思,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出于理想主义时,我们是否还会像对待其他那些活在现实主义里的人一样苛责他?是否会对其进行道德评判?我们会对他更宽容,抑或是为他辩护吗?
在“牧野的冬天”这一章的末尾,作者从另一个层面开辟了新的视角:
“在困惑的时刻,我们心中的太阳会无缘无故地落下去,我们很容易就依附在一个强者身上,人都是有惰性的。”
这一章里,我被一个情节深深地打动。就是作者彭小莲在山形牧野做《满山红柿》的后期剪辑时,在日本寒冬的夜里给她在美国的好朋友海诺德打电话的事。
“漆黑的深夜,带给你的就是安静。当风吹过的时候,带着一点点呼啸声,冬天降临的日子,黑夜变得更加黑暗,那黑暗和寒冷一起往心里钻,当风声在边上响起时,似乎是一个孩子在为你哭泣。
……我正靠在公用电话亭里,电话线没有那么长,我把听筒贴紧在自己的耳朵上。可是玻璃亭子里透进一阵一阵的寒冷,连话筒都有点捏不住了。
我听见海诺德在说,好好剪啊,我已经感觉到那个柿子的甜味了。不要怕,不要像美国人那样剪片子,把握住小川的感觉,找到日本文化的叙述节奏,怎么会剪不好呢?
小川已经拍了那么美的东西在那里,你只是把画面连接起来,把接点找准了,像一个女人那样一点一点,把一件漂亮的衣服缝制起来,千万不要把线头露出来啊!”
这件事描写得那么细腻,以致于我能透过这些文字感受到那个漏风的电话亭刺骨的凉意,以及紧紧贴着话筒时电波带来的慰藉。这个场景如果拍成电影镜头,该是对理想主义绝佳的诠释。
有酸楚,有孤独,有慰藉,有诗意。
“所有的努力,就像是用一盆冷水,把你全身浇个湿透,然后安静下来思考,然后,继续一个人穿过黑暗的冬夜。”
现实太过复杂,而我的经历和智识太过有限。平心而论,对于本书的内容我并不能够很好地把控,阅读中时而会激起共鸣,但共鸣之后却又常常陷入无言的境地,不知该从何解读这份共鸣。所能做的,唯有尽自己所能谈一些粗浅的感想。

读罢全书,我意识到小川摄制组的成员就好像是被小川点燃的一簇簇小火苗,他们围绕在他身边,借着他的热度与光亮,与他交相辉映,但却并没有成为构成小川内心最本源的理想主义之火的一部分。 他们在现实的风雨里各自飘摇,火光熄灭,便只有回归到各自平淡的生活中去。而小川不同,他没有一处现实可以去回归,那团火就是他的生命。火萎了,他便只能化作一缕烟,飘散到日本牧野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去。
在一首现代人唱给梵高的歌Vincent里,有一句歌词这样写:“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而往往在洞悉了生活的真相后会发现,即使是再美好的人,也总会在与命运的交汇中碰撞出许许多多的毛边和难以言说的罅隙。所谓的理想主义,所谓的美好,往往只存在于理想中。
一个理想主义者应当去做生活的亲历者,像小川绅介所说的那样,“人的失败和付出,是为了让各种声音啦画面啦以及各种各样的故事,全部浸透到身体里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