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阿休。

来自四川的阿休在上海的弄堂已磕磕绊绊住了大半辈子了,所以每周去弄堂口,冬天嗑嗑瓜子,夏天啃啃西瓜什么的,曾经是件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但有一年他突然知道了,世界上多出了一种叫“聊天室”的东西,不出门便可聊天。只是先得买一种叫“电脑”的玩意儿。
那一年要迎接千禧,他没舍得买,去别人家玩过一回,没特别好玩,顶多只比生活中的真实聊天多了一节神秘感罢了。试过几次,也就将买电脑的想法抛开。没料到,自己身边的人,特别是能同他聊到一起的年轻人,并未持有相同观点,而是都被网络吸引了过去。
于是不知怎么地,身边的聊天伙伴慢慢变少。大伙发现, 下班之余的阿休又重新开始出入麻将室。
阿休这个特别不好的嗜好:打麻将,曾经是年轻时在四川的厂子里做工时养成的。别人刚开始玩电脑与网络时,他其实早已不玩许久了,四川麻将也几乎忘干净。
他当然也忘记了,当年振振有词地辩解说打麻将只是一种“形式”。
“形式你个头!总是输钱!”老婆骂道。
他好心好意地去解释这种情感:一群不相识的人竟然能够坐在一起,不到五分钟便开始称兄道弟,也是很好的事。这说明他们迟早能坐在一起办出一些像样的事。
“像样?你像过样吗?”
他进而举例,如女人们在一起拣菜剥豆呀,也是一回事。冬天老人们坐到一起烘手取暖,烤玉米,一起看聊天侃地,或者....对于有知识的谁谁谁,一起读书看报,或者做手工制品,等等。还别说,我们棋牌室里总会探讨一些社会大话题呢。历史上最早的政治会议,他们说吧,也就是一群人坐到了一起呀。
“那和你们是一样吗?”
阿休说的,其实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小时候最喜欢赤脚跑到街头玩四国大战,下跳棋,赢弹子球。那些游戏确实是可以坐在一起后,三分钟就开始的东西。有以大欺小不假,但绝对不似电脑游戏和“聊天室” ,或者当初管投币的游戏房老板啦,开网吧的人啦,像是圈养了一群动物。坐在一起的 ,并不是要坐在一起的,所以一点儿也不得劲。
后来,家家有了网络,一切都得看“网络”的心情好坏。禁不起旁人一再劝,阿休家还是装了网络, 算是新时代的人了。再后来,老婆觉得麻将室里环境太差,氛围也乱,准备稍微帮他下,又不知咋入手。一天注册了一个线上打麻将的号,起名为“阿休”,QQ头像是聪明的一休,身后有片云,怪好看的。
那账号是老婆不由分说帮他注册的,所以就惹来了阿休不快,虽说减少了去麻将房的次数,却总是找碴。刚开始,昵称就定为“阿休”,貌似没有问题,但他死活不同意,说那个卡通头像凭什么叫“阿休”,我这里好歹也算一个阿休,到底谁才是“”阿休”?老婆没了辙,瞥见了头像里的那片云,顺手改成了”云上的阿休“”。
有一阵,时不时地来棋友的短信,说,你这名字真是好浪漫,他不愿回答:不浪漫,当然也不好意思承认:好浪漫。算了,发两个笑脸当回答。
没想到,又过了几年,“云上”这个单词忽然火了起来。他去问人家什么意思 ,人家一斜眼道:我还准备来请教你呢。
网络麻将稍微玩了几个月之后,他就发觉,并没有真实的麻将好玩,生活中尽管总是输钱,每一次结束,他却都像得胜的阿Q般回家 ,再劳累的一天也像挂上了道彩虹。
等到十年之后,“云上”的概念就真正普及开去了,阿休又看不惯了。什么都可以在云上办,是吗?他带着这样嘲弄的意味对老婆说:有本领的话, 大家可以号召下回哪次......云上送小囡上学校,云上养老,云上烧菜。
还真被他说准了,2020年春天疫情爆发,好多东西一下子都转变为“云上”。除了没法云上养老和烧菜 ,学校都一股脑儿地转变成了云上的在线教育,当然,也是并无他法的选择,不大懂功课的家长被喊去辅导功课,真只能干瞪眼。
阿休的小孩早已经毕业,今年实习去了,所以不关他太多的事。但“云上烧菜”居然慢慢又靠近了现实。就算什么都说云上的东西不好,这回由于菜场关门,阿休还真被迫云上买过几次菜,未料质量真不错。他忽然想起来 ,淘宝里的确买过几次需要的家居用品,质量也都靠得住。那算是“云上养老”吗?他问自己。
他这点水平可不比收音机里的主持人,没法回答。心里固然是有一点钦佩的,但嘴上却不说。对老婆嘛,阿休只还在抬杠,快速切完了手里的番茄。他说,是云也要被风刮走 ,什么都放云上了,如果没了云该怎么处理?大活人还会不会自个儿走路、吃饭、睡觉了?
老婆只当没听见。心里在说 ,这老家伙天生总对新东西有着隔阂,在厨房间一身汗,他倒不怎么埋怨 ,现在就尽胡扯吧,你去看会儿电视得了。
他继续自个儿嘀咕着。说过去的年代里,幸福顶多是买一个彩电,大家围着一起看,现在的幸福,其实也是.....一个彩电,围着一起,唯独不要看各自的手机就好了。
如今彩电要多少有多少,一家人安静围坐着的机会却很少。对了,过去最美好的愿望还有一个:一辆漂亮的自行车可以轮流骑,现在想来也一样,漂亮的自行车好买,肯轮流骑的人,却大多骑不动了。
也许,重心从自行车和彩电换到了用它们的人头上,时间会用这样的方法继续嘲笑我们的。他无精打采地骂道。
阿休不是没有过梦想。他也是有一个梦想的普通人。他当然比旁人更想证明 ,退休后,自己毕竟不是靠成天打麻将混日子的阿休。梦想是什么呢?他想过。是开一家比星巴克生意更好的连锁茶馆,在最热的天里卖实惠的凉茶给大伙吃。旁人劝他说,那得有很高的翻台率,所以你这个梦想还是歇歇吧,阿休你大概是没进门过,去瞧瞧星巴克一杯咖啡什么价?你一杯凉茶什么价?
他回答道,四川过去这种老茶馆生意可好着呢,也不见得一定要追求翻台率的,大家都把那儿当作第二个家。他年轻时在四川留了好些年,对那儿的菜肴和茶馆文化念念不忘,可是标致的四川话则基本忘光了。
2020年春天,小区管控不让出门 ,他只好重又找回那账号:“云上的阿休”。当再次打开积灰的电脑,打起了联网麻将, 有时也会点几下四国大战,孩提时候的感觉多少回来了几分。他不喜欢用电脑,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俩月,这“云上的阿休”战绩还真不赖。然而有一件小事却让他不高兴了。不小心点进了个直播间,主持在那边稀里哗啦地一阵侃侃而谈,说运气好到家了,对手怎么差劲,以及,上次怎么轻而易举拿下过省比赛冠军,等等。随即只见屏幕上又是送花,送奖,又是竞相充房间会员卡,然后一连串的“老铁,666”。阿休虽认得那牌,却不认那吆喝。那吆喝未免太廉价,陪吆喝的也太不真情实意了一点。
阿休没有太多文化,但分分秒知道 ,那必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以前隔三差五地就钻去棋牌室,空气和氛围虽说也是差点,但打就是打,如同打扑克也是打,和公园里走棋儿是差不多的,散了之后谁也不会瞧不起谁。哪需要像现在,成天在摄像头前面唠唠叨叨,图个乐子不说,还一边领礼物,真不像话。
老婆在一边和他说明,你懂个啥 ,那是因为人家拿这个做职业,不上一顿说话咋整?一天好几百呢,总比你行多了。他回答,做职业也不是这么做的。
过去每个周末 ,他早上吃过大饼或馄饨,总会端着一个功率巨大的、 样式早已落伍的半导体收音机,坐到弄堂口的藤椅上头去听各式节目,新闻和小道消息也不见得比年轻人知道得就少。直到有人嫌太吵,喊一嗓子,让他给关掉,这才回屋睡午觉。在他眼里 ,现实生活中的麻将也好,唠嗑也罢,之所以来得快乐,就是因为那乐子是真实的 ,有些粗,却不假。
疫情以来,开收音机的活儿自是去不成了,打麻将则打得稍微勤快点。他盘念着,是不是应该明天壮个胆, 自己去开个网络直播?反正小摄像头也是现成的。说不定风头能盖过那位整天拉人办会员的棋牌直播,也未可知哩。这么想想, 阿休解气了一点。
目前为止,他在QQ麻将室里战绩还很不错, 不知不觉有好十几个粉丝。想想过去小区麻将室里 ,还有俩老爷子和他对骂来着 ,没想到阿休在摸不着的云上又东山再起也。
可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五六个不是人,而是机器账号。不过以阿休的脾气,即便知道也不会太气馁的。这时老婆从厨房里探回头来问,今天网络麻将怎么不打了?
他灌了壶温水,答,我看防疫管控也松了,想出门溜达下,晒晒太阳什么的吧。你瞅这白云朵,蓝天空,天真好久没这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