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与睡梦
每天早晨,在天通苑站由狭窄的栅栏围成的曲折通道里,吴梦都感到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被簇拥着进站。但他还是会迫不及待地往前挤去。
尽管是紧挨着始发站的第二站,每趟车几乎都挤得满满当当的,快一步就多一点可能在关门最后一刻或车门刚打开时及时抢到一个位置。幸运的时候,他能顺着人与人间的缝隙挤进两节车厢连接处的那块,一路上就能免于被拥来挤去的。
吴梦有一个习惯,一上地铁就能睡着。夜里躺在床上反而睡不好,工作和生活上的烦心事让他的脑袋变成一个嘈杂的洞穴。列车的晃荡和呼啸声,对于他却是一种理想的催眠剂。从天通苑到东单,将近四十分钟的路程,恰好足够睡上一觉。
他闭着眼睛、双手紧抱,身体随着均匀的吐纳起伏,像周围人沉浸在手机里的游戏、电视剧一样,沉浸在漆黑的恬静的酣眠之中。列车员每次进出站的播报声,协管阿姨尖锐的小啦叭声,乞讨者故作凄惨的歌唱声,都无法干扰他的睡眠。
不过也有许多次,他上车时没能挤到连接处的位置,中途突然被人流裹挟着推出车门,猛然惊醒。别的时候,是隔壁车厢某位女子大喊一声“流氓!手往哪儿放呢?”或是紧挨着某个邋遢的男生,对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熏人的、难以承受的酸臭味。
日复一日,他总能在到站的那一刻及时醒来。他的听觉本能开始拥有生物钟一样精确的反应,只要“东单”这个词一进入耳朵,他就会从昏沉之中被唤醒。唯一的一次睡过站,是前一天加班到凌晨两三点,他困到一路向下耷拉着脑袋,弯曲的颈椎竟全然丧失了疼痛的知觉。
吴梦很少告诉别人,他只要睡着都经常会做梦。以至于每次想到自己的名字,他都禁不住露出尴尬的一笑。因为它的谐音——无梦——似乎带有一种自我嘲讽的意味。
什么样的梦,他都可能做,欢乐的梦,糟糕的梦,甜蜜的美梦,惊悚的噩梦,以及无可名状的怪梦。这些梦,显然超出他自己意识的控制范围,它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不可测的世界,像病毒侵入宿主一样寄宿在他的身上,并野蛮地疯长和繁衍。
他曾骑在一根飞奔的木头上,置身于一个无可遏止的下坠过程,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漆黑的深渊。迷失于一个长串的房间里,每一个房间都一模一样,每一道门都在诱惑着自己,深陷其中,他暗自惊慌,却始终无法逃脱。故乡的山坡上,他竟和比自己父亲还年轻的爷爷一起烤蚂蚱,而后来那个更老的爷爷,在放牛的时候遭遇一场暴雨,永远没再回来过。一个人走在烟雾缭绕的山谷,越走越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当抬头时,他发现自己是倒立在谷底,周围的石头、落叶和飞鸟往头顶的方向纷纷落下......
在一个陌生小镇,街头空无一人,像刚刚遭遇一场瘟疫。不远处,一个没有双腿的女孩,神情有些诡异,她坐在一辆靠四个轮滑动的平板车上,每隔一段回一下头,像是在引导他去某个地方。越往深处,周遭越暗。他有些战栗,但一止步,周围的街道就变得狭窄一点、楼房就变得更加倾斜,挣扎着醒来前,那片小镇突然纷纷坍塌......当睁开眼,他在一艘小船上醒来,在一阵有些刺耳的寂静之后,突然一大片白色的水花,席卷着水面向他涌来——天哪,下一个瞬间,他头上、四肢都被硬邦邦的冰雹不断地砸中,一点也不疼,他全身湿透、衣服变得像灌了铅一样重,却一点都不冷……
他的梦总是颤颤巍巍的,似乎在那个世界里,就连建筑、树木和山峦的根基也不太稳固。实际上,是因为他正站立在行驶中的地铁上。然而奇怪的是,呼啸声和报站声这些粗暴的声音和使他身体变形的挤压这些野蛮的外力,无法真正触及他的梦。能入侵他的梦境的,倒是一些柔软的、细腻的东西,诸如附件某个女生秀发的芳香,或者电话里传来的某句若有若无的耳语。它们有一个强大的防御系统,甚至从来不收容在整个白天消耗着他的学识、耐心和精力的、比噩梦更折磨人的那些文件和表格,也从来不会出现他内心渴望已久的那所住着未曾谋面的妻儿的房子。
吴梦很少跟人谈及自己的这一习惯。在他的周围大多是一些擅长于精打细算的人,他们更关心理财和投资,没人会理会这种没毛用处的事情。倒是也认识一两个文艺青年,又胆怯于跟他们启齿,因为他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任何理论,那些文邹邹的名词总是让他迷茫,不知所措。
他羞于谈起也因为大多数的梦太过平凡,转瞬即忘。这类的梦太过纷繁、数量太多,他的脑容量非常有限,醒着的事情他还应接不暇,只好任本能的遗忘及时清理掉。当然,有些特别的梦,因为过于隐秘,或过于阴暗,他甚至自己也不忍重新回顾。
曾有个别知情的朋友兴奋地建议他把这些梦写下来,就能成为一个作家之类的,甚至还用小本子去记录他提到梦的只言片语。但他觉得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们把当作家想象得太轻巧了。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梦,拥有那种被印成铅字、捧在手上阅读的价值。
事实上,他认为对于自己,做梦不过是他生活里的一种可以逃逸的方式,从现实的夹缝脱身,抵达另一些不存在却总是吸引着他的时空。在某些疲惫至极的时刻,想到这一点,想到这些潮湿的、漆黑的、寂静的、纷乱的、荒诞的、可怕的、轻盈的、温暖的梦,他甚至有点难以言表地感动......
吴梦曾好奇而大胆地设想,在这一趟飞驰的列车裹挟着的成千人里,会多少人和他一样沉入睡梦、创造着不同的幻境,而在整个北京迷宫般的地铁网络里,又有多少列车厢同时满载着一片拥挤不堪的梦。这些梦汇聚在一起,会是一幅多么丰富而惊人、灿烂而迷乱的景象!
遗憾的是,上天既没有赐予他窥见别人的梦的禀赋,也没有赋予他进入别人的梦境的权利。
正如他经常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座被激荡的海水团团包围着孤岛。他永远也不知道目力所及的海平线之外,是否散落着另一些与众不同的岛屿。甚至,在旷日持久、漫无尽头的等待中,连一艘船、一片云、一只海鸟都不曾出现过——周遭除了无边的海水,还是无边的海水。
2020.2.27
罗佐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