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见之行事”和“载之空言”
题记: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此司马氏之春秋也
我们习惯上把《史记》当历史著作读,常用《报任安书》里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概括司马迁的创作宗旨。实际上,司马迁著《史记》,可能有更现实、更明确的背景和意图,这就是以孔子作《春秋》为范例,创作一部新的《春秋》,承载他对现实的褒贬,为未来的理想政治立法。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
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脩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经》,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这两段话,最明白不过地道出了司马迁的写作宗旨,也就是继承史官祖业,以孔子为模范,著史而载道。
接着他阐述孔子作《春秋》的宗旨与现实意义: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这其实也是对他自己作《史记》意图的解释。后面虽然有一段“唯唯否否”的话,但那显然是为了对付壶遂的语言陷阱而故意说反话: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春秋》止于获麟,《史记》亦止于获麟。符瑞的出现,大概使司马迁感到了与孔子一样的天命召唤。
那么,司马迁在《史记》中蕴含的褒贬是什么呢,他理想中的“王道之大者”是什么呢?答案可能要从他的经历和历史背景中去找。司马迁成长于武帝时期,亲身经历了从“文景之治”到好大喜功、靡费天下的转变,参与了出使西南夷的拓边实践,目睹了巫蛊之祸的发生,后来又因卷入李陵案下狱受刑。他对武帝一朝的统治特征和弊端,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实质,有着再深切不过的认识。我们读《史记》中武帝朝人物传记,其实大多数结局悲惨,至于民间,更是“中产之家,大抵破产”。《史记》中的武帝时代,绝不像后世史传中普遍称颂的那样伟大,而是更多带有血腥、阴暗的色彩。
与此相反,《史记》评价最高的当属文帝,几乎没有任何讥评:
孔子言“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馀载,德至盛也。廪廪向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於今。呜呼,岂不仁哉!
两相对照,《史记》的褒贬意图已经非常明显。而且司马迁不仅“见之于行事”,也“载之于空言”,这就是《太史公自序》中的“太史公论六家要旨”: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这几段话,扬道家(黄老)而抑儒家,好像是讲纯粹的思想流派,实际上是以文帝朝的政治哲学来批判武帝朝,正是《史记》“行事”所载的“空言”。
《史记》130卷,从司马迁创作的年代上推,130年大约是秦始皇统一中国那一年。司马迁这样谋篇布局,是否有其深意,可以作一个有趣的猜想。可以肯定的是,秦朝建立起来的新体制,到武帝时代已经充分展露其潜力和弊端,司马迁已经可以作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和反思。《高祖本纪》最后的一段评论颇耐人寻味: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
司马迁在这里没有对刘邦本人作任何评价,而是谈了汉朝的天命,这就是承秦之弊,易以忠道,“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武帝之政,是不是背离了汉朝的天命呢?
《史记》以《货殖列传》收尾,可以说是“不入流者”入史奉陪末座,也可以说是蕴含着对武帝朝的最大批判,是全书落脚所在。《货殖列传》讲商人,却以老子的话开头: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善者因之”,这是讲文帝,“最下者与之争”,这是讲武帝,不是很明白吗?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於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於富厚也。……然是富给之资也,不窥市井,不行异邑,坐而待收,身有处士之义而取给焉。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其大经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在帝制之下,守信死节之士,不与庙堂,归宿何在呢?司马迁的回答是“归于富厚”。
《货殖列传》最后说:
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孔子是为后世立法的“素王”,司马迁则劝义士致富,实现“素封”,这是他“议论颇缪于圣人之处”。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最后说:
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今天的《史记》读者,读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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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喜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03-10 00:4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