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情(一)
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井上由里渡边的事。
信上说渡边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个内容写得短促,占据了信文的一段。由里可以猜想到母亲写这一段时的样子。像跟别人讲什么满心觉得谁也不知的小道消息,抛出只言片语,然后就兴高采烈等着人争相询问,自己就成竹在胸,洋洋自得。然而母亲也许以为由里会伤心吗?她是知道多久才按捺不住告诉由里的呢?还是只是写信临时想到呢?
母亲写,那人春天的时候就已经住在渡边家里了,现在在一家寿司店做临时工。看起来两个人很亲密。为了给这亲密加个佐证,母亲用她一贯刚正的笔迹在后面附加着,女孩总是在渡边的屋里逗留,渡边房间的柜子里有两个套好的枕头等等。
母亲写,他没有跟你说过这个女孩吗?
由里从盒子里翻出渡边上次寄来的信,那已经是上个月的,只有寥寥数语,讲了些他工作的事,此外无话。想起冬天的时候她去渡边家,说是为了探望母亲,究其本因,只是实在无处去了,所以想到要去,心里就像蒙了一层深蓝色的影子。
去的时候母亲和渡边的父亲同来车站接他,那男人一手提过箱子走在前面,走了一段路就看见渡边朝这边走过来。他才满十八岁,已经长到179cm,穿厚厚的衣服,浅色的裤子,一张稚气的脸。去吃饭,母亲去点菜,三人无话,由里便问啤酒有多少度,两个男人共她一起细细察看啤酒腰封,由里偷觑渡边,渡边看得认真。不知渡边对这次吃饭,对她,对她母亲,对他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看的,是带着厌恶吗,还是新奇呢,还是无所谓呢。然而渡边抢着回答了,十度,在“多”字的旁边,渡边说。
四人同车,车极小,又颠簸,街灯照进来,感到外面广阔。小车像在海海人生里飞驰,灯光渐次打过由里的脸,又像在时光穿梭。由里被这种怪异的组合,怪异的和谐,怪异的理所当然充满着,没有判断了。
此后她便没再见过渡边,只听见母亲有时候说起渡边,母亲早就说起过渡边了,然而渡边没有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只是一团虚空。有一天天气很好,渡边的父亲说要去爬山,叫上渡边同去。他来的那天早上却不见渡边来,说是还睡着。
母亲问,你为什么不叫他。
叫了,还要睡。
难道你叫他他还能不来吗。
管他的,让他睡着吧。
母亲就不说话了。他们三人前几次也出去过,母亲和渡边的父亲,还有由里。这没什么不好,说不出什么不好,可是由里不想。和这两个人出去,她夹在中间,莫名其妙。还偏偏去注意渡边的父亲母亲的恋人如何如何。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全身充满旺盛的精力,行山逛园讲树讲草头头是道,带动他身边人都积极兴奋,张开全身为满园萧瑟来动容。遇到陡坡,渡边的父亲伸手拉由里,一双手又大又厚又热,不是放在那里让你借力,而是握了你的手就一股劲传过来轻轻巧巧把你提上去。由里第一次遇到这一拉一提的力度,心里暗暗有些吃惊。父亲······父亲的手是什么样的?
父亲已经远了。小时候跟大人走亲访友,父亲喝醉酒,却偏说不醉不醉,深一脚浅一脚走给人看他有多不醉。由里小小个,总觉得父亲要丢丑,一副傻相,说不出来,只有愤怒着一张小小的脸,父亲便笑着来逗她。小孩子一样,逗也逗得温吞吞。下了雨的山路泥泞湿滑,父亲让她走前面,又从后面拉着她。心里都没有稳当的感觉。唯一一次觉得父亲的手好,是更小的时候,有年冬天很冷很冷,在幼儿学校,双手冻得拉不动书包拉链。父亲来接她,问她冷不冷,伸手碰碰她,惊道,这么冰!就揣了她的手一路走。小小的由里心里觉得真好啊,又想这双手怎么不早点来握住我呢,我的手怎么不早点伸过去呢。
有一次父亲坐在她面前喝酒,说,你们说我性格有问题,和我一起感觉不到快乐,很压抑。呵,他叹一口气,我自己都没有真正快乐,怎么让你们觉得快乐?由里心下黯然。
父亲已经远了。
那个手很有力,没读过多少书的精力十足的男人,走在由里和母亲旁边,是母亲的恋人,他喜欢母亲,母亲喜欢他。母亲为什么喜欢他?
“有一天傍晚我跟他站在宾馆一楼,靠着收银台,街上远远传来音乐声,他看着我,就在我面前轻轻晃着跳起舞来······”母亲像少女一样回忆这个情节。由里完全可以理解这个情节吸引女性的地方,特别是吸引母亲的地方。傍晚的时候,随着天色暗下去,心情也会暗下去,在不是家乡的地方,会觉得很寂寞,看什么都变了样子。可是有一个健康的男人在跟前,随着远处传来的音乐摇晃起来,带着一种微妙的眼神和表情,你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和活力,会觉得一切都会变好,世界黑了,他是亮的,在你心里面升起来。假如是父亲······
可是他为什么喜欢母亲?母亲哪里好?由里打量母亲,又用打量母亲的眼光来看自己。
还是叫上渡边吧,由里说。假如装作漫不经心,如何得到想要的结果呢?
他不来算了,随他吧。渡边的父亲操着当地的口音,粗鲁地男子气地一摆手,就要往门外走。
叫上他吧,人多热闹一点,好玩一点。你们不是总想四人同去。由里坚持道。母亲附和了。由里算准了母亲要附和。坚持了几次,那人只得回转去,又说,叫是叫,来不来就不知道。由里便朝他笑,你专程去叫,他怎么能不来?
过了半个多小时,渡边的父亲低了低头进门檐,屋子暗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暗一下,由里于是知道渡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