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拉康研讨班18(1):研讨班的标题
导读拉康研讨班18
论一种可能不是假相的话语(D’ un discours qui ne serait pas du semblant)
【原译文发表在公众号:精神分析的角落;欢迎关注支持】
我曾大言不惭地向波林·奥卡拉汉(Pauline O’Callaghan)提议,来为各位介绍研讨班18,而这位APPI科学委员会的主席很好心,同意了我的请求;这个研讨班我曾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深入研究过,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首过。得益于雅克-阿兰·米勒的努力,研讨班18最近出版了(拉康,2006c),因此我认为谈论该研讨班的提议,将迫使我重读几遍,并构思一些与之相关的观点,而在我的经验中,这通常比人们想象的要困难得多。研讨班18,相比其他研讨班,在这方面要更甚,这部分是因为,拉康在那段时间里离开了几个月,甚至在最后为他呈现在其中的作品的“删节(truncated)”和不连续而道歉。[1]
研讨班的标题
我就从这个特殊的标题开始,即D’un discours qui ne serait pas du semblant。请注意,这个研讨班就像拉康的其它研讨班一样,有个稍微晦涩难懂的标题,那是拉康觉得有责任在研讨班的过程中一再重提,以便加以说明、发展或颠覆的。
D’un discours:“论一种话语(On a discourse)”或“关于一种话语(Regarding a discourse)”——这第一部分不难翻译。尽管如此,拉康在该研讨班的头两页连着两次告诉我们,他正在谈论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话语;这让我们很好奇,为什么他坚称不是,并叫人疑惑,是否实际上就是的呢。我们后来看到,这是他讲话的方式:这里所讨论的话语是一种结构化的话语,其基础并非他自己的人格。你们可能知道,拉康一般很厌恶心理传记,而且认为试图从弗洛伊德的生活史和所谓的人格中提取精神分析理论是很荒谬的;同样地,他认为他在那里谈论的话语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结构化的,随便哪些个分析家都能接受。不管你是否同意他在期刊《即是》(Scilicet)上推行的短命计划,即作者不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观点是作者都在相同的结构内工作,其洞见因此更多的是关涉结构本身,而不是身为个体的每位作者。然而,正如我们希望看到的那样,他似乎指的是一种精神分析话语,那是他自己想要触及或勾勒出来,却还做不到的。
Qui ne serait pas——我们这里有个条件语,正如拉康自己在第163页指出的那样,他说的是,“关键在于一个假设,这个假设证明了任意[tout]话语都是合理的。”换句话说,如果你要制造话语,且无论那是什么类型的话语,你都得假定或假设某件事。回想一下,关于牛顿的主张,即hypotheses non fingo(“我不制造——或不杜撰或不捏造——假设”),拉康说:“你不个鬼(like hell you don’t)。” 哪怕你最后回过头来改变你最开始的假设,但如果你不先提出某种假设,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想不出。牛顿的假设是:物体不转圈,而是下落(拉康,1998a,第141页)。
一旦假设就绪,你就可以开始创造秩序,并将各种各样的实验和计算融入到这个秩序中,但你永远没法证实或驳斥这个假设本身。假设只有在科学“革命(revolutions)”的过程中才改变。拉康说这些话,是在指出他的假设——可能有某种形式的话语,其结构化的方式与他所说的假相(le semblant)有关——不是可测试的,也不是可证明的。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谈论它。
这让我们可以把标题的这部分翻译为“可能不是(that would not be)”。这假定了某种话语的假设性存在:“一种可能不是……的话语。”
让我在这里加上一个小的附带条件:正如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意识到的那样,法语中的条件语的作用差不多就像旧式一点的英语条件语,比如“I would go”中的“would”,而这句话至少在当前的美式英语中可能不得不翻译成“I would like to go.”这使我们能够为这个标题提供一个可能的备用翻译:“论一种可能不是……的话语(On a discourse that would not like to be …)”
可能不是什么呢?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这里有两个问题:如何翻译看似显而易见的de,根据我的经验,这是拉康作品中最难翻译的介词;其次是如何翻译semblant这个词。在我翻译研讨班20的时候,我提议把semblant翻译成“semblance(假相/假相)”,依据韦伯斯特(Webster)的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外在的方面或外表;一种假定的或不真实的外表、展示;一个相似物、形象,或复制品;或者幽灵的外表或特意景象。
《牛津英语词典》一如既往地更加慷慨,提供的解释有:人或事物的外表或外在方面; 与另一相似的人或事物相较而言的外形、相似物或形象;人的外表或举止,表达了其思想、感情等,或为了隐藏它们而假相;实际上并不在场的某物或现实和其外表并不一样的某物的外表或外在;人或其他什么的幽灵或异象;毫无遮掩的外表;与其他人或事相似的人或事物;某物的相似物、形象、或复制品;与某物相似的这种事实或性质;相似物、假相。
这个法语术语可以用作单数或复数,而其英语术语通常不使用任何明确的冠词或复数,但意义范畴和词源学的词根实际上是相同的。此外,据我所知,法语中没有其他哪个词对应于semblance这个英语单词。这似乎并没有阻止英语世界的哪位采用“semblant”这一古怪的翻译。
《牛津英语词典》将英语中的“semblant”列为晦涩且过时的,而我个人的复印本已经可以追溯到1971年。我们当然可以复活这个词,前提是法语词semblant,就像semblable一样没有贴切的翻译。
但在我看来,在我们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语境中,semblance都挺实用。我还认为,最好不要盲目迷恋拉康偶尔才用的每一个普通的法语词汇,不要把英语中的拉康派话语变成了一个呆板且充斥着术语的领域。
“论一种[可能]不____假相的话语(On a discourse that would not (like to) be ____ [de] semblance)”
现在我们来看看最棘手的部分。“Of”和“from”,这两个最适当的选择似乎并没有很多意味,这表明我们需要看到更大的层面,就像拉康经常做的那样。考虑到拉康在研讨班文本的第18、19页上对这个标题的注解,我们可能会得出结论,认为“about”这个词最说得通:“论一种可能与假相无关的话语(On a discourse that would not be about semblance)。”这样一种话语,想必避免了只讨论假相,而且可能是与真理本身有关!
然而,如果我们回忆起拉康认为真理是如何在一个虚构的结构中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的程度(例如,“真理只在一个虚构结构的基础上发展,”第133页),[2]并认为真理只呈现在虚构的装饰中——无论用幻想、梦,还是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来装饰的——我们就得思考这一点。精神分析本身关注的是真理,那是在分析者不可避免说了谎的言语的基础上被破译的真理,而言语只能半说(half-speak)真理,或在半途(halfway)说真理,而不是说出全部真理,也不是只说真理。正如拉康在研讨班文本第26页所说的,“真理不是假相的反面。真理这种维度(dimension)——demansion[这是一个新词,糅合了dimension与mansio,后者是个拉丁词,意指寓所(dwelling)或逗留(abode),这个新词也许可以翻译成居住场所(dwelling place)、居住领域(dwelling realm)或dwealm(dwelling与realm合成词);把第一个i改成e,它看起来也就很像‘demand(要求)’]——紧密联系于假相维度。”
“一种可能与假相无关的话语”,而是与真理本身有关的话语,似乎就接近于一种与真理有关的真理,这种话语认为它可以直接触及真理,而不需要借助卑鄙的、欺骗性的言语隘路。也许假相与真理之间的区别并不是此处唯一相关的一个。这并不是说我们必须排除它:对于拉康而言,加积是游戏的名称(with Lacan, accretion is the name of the game)——标题被高估了,被选中正是因为它们容许多重解读!
拉康在该研讨班上很早就告诉我们,他将能指等同于假相(“这一假相本身就是能指”,第14页;“能指等同于假相本身”,第15页;也可见更后面的内容,“能指,即绝佳的假相”,第121页)。在该研讨班的过程中,他反复说到的最重要区分之一是,能指与字符(letter)之间的区分,也就是言语——回想一下,在研讨班20中,拉康提醒我们,能指就是你用耳朵听到的东西——与书写(writing)之间的区分。正如他在第118页所说的,“[不过]就像情况表明的那样,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混淆字符与能指。”这在研讨班中是与德里达不完全是私下争论的一部分,后者的名字一次都没有被提到过,尽管在同一页纸上他关于弗洛伊德的魔法书写板的论文被说成是一堆废话(米勒提供了德里达论弗洛伊德的Wunderblock的文章,其德语对应的英文名为“The Mystic [or magic] Writing Pad(神秘的[或神奇的]书写板)”)。
尽管德里达那时还没有发表他对拉康广泛而讽刺的批评文章“Le facteur de la verité”——该文在1975年发表在杂志Poétique上(同年收录在Yale French Studies第52期中,1987年发表在The Post Card中,题为《真理的提供者(The Purveyor of Truth)》,并部分收录在1988年的《失窃的信》中)——但拉康显然知道德里达正着力于批评拉康本人,以及更广泛的精神分析,理由是不该让言语优先于书写。(该研讨班第83页和后面的内容提到的arché,显然指涉的是德里达。)
拉康在研讨班18上煞费苦心,要明确他在言语与书写之间的相互作用上最成熟的立场,以及口语和书写语言的纠缠发展,其中包括一个有点晦涩难懂的论中国汉字和日本言语之间关系的附记,这对于我们这些不太精通这两种语言的人来说,很可能超出了我们的理解。
我们在这个研讨班上发现,拉康表述在他的文章《论<失窃的信>的研讨班》”中的一再重申的立场可能是什么——他在该研讨班中反复澄清,他何时把这封信称为一种书信(epistle),又何时把这封信称为铭文(inscription),而他几乎从来没有在那篇文章中这样说过;那似乎导致了可在南希和拉克-拉巴特(Nancy and Lacoue-Labarthe,1992)的文章《信的标题》(The Title of the Letter)中找到的诸多误解或狭隘的解释。我想大概是在这一时期,德里达在他自己的研讨班上和他的那些著名的学生谈论拉康和失窃的信,而且拉康又经常会从那些了解那个研讨班讨论的话题的人那里收到消息;回忆一下,在研讨班20上,他把那两位作者称为sous-fifres,走卒(underlings)——很明显,他认为他们是追随者(henchmen),在某种程度上,追随的是别的雅克(Jacques)。
能指——作为在说和听的基础上的东西,因此特别容易受到误解——与作为被书写或被铭记的东西的字符之间的区分,使得我们可能进一步翻译研讨班的标题:“论一种可能不是基于假相的话语”,也就是说,“论一种可能不基于能指而基于字符的话语,一种可能不基于言语而基于书写的话语。”再往前踏一步——这一步是拉康在该研讨班的第122页明白无误地为我们准备的(其中他说到,“书写——即字符——是处在实在界中的,而能指处在象征界中”)——我们可以给这个标题加个注解:“论一种可能不基于象征而基于实在的话语。”这三个注解,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相当长的标题,但它们可能会比原来的标题更能说明问题。
对于将du semblant翻译为“基于假相(based on semblance)”的额外支持,源自拉康(在第124页)谈到先锋文学是“不受假相支撑的”(ne se soutient pas du semblant),其字面上的意思也是“不基于假相,或不是建立在假相之上的(is not based on or founded on semblance)”。
仅仅是为了让你们的人生更复杂化一点,我得凭良心指出,通俗得说,du semblant的作用就像其它一些法语术语一样,例如,du toc。你用法语说ça, c’est du toc的意思是,某些东西是假的,比如,那不是真正的钻石,而是立方氧化锆;不是真正的香奈儿手袋,而是中国的山寨货;不是花岗岩,而是灰色塑料。C’est du bidon——这是垃圾。
Semblant比toc或bidon更有学问,也更文雅,但其意思是非常相似的:如果你能体谅我的法语,(我会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谈论的是一种可能不是胡说八道的话语,或可能不是一堆废话的话语,反而会是莫名其妙的真货,真正的文章!因此就是,“论一种可能不是一堆哗众取宠的话语(On a discourse that would not be a lot of claptrap)”——这就是逻辑实证主义者所说的精神分析——或者更微妙地说,“论一种可能不只是假相的话语(On a discourse that would not be mere semblance)。”
这难免让人想到法语表达faire semblant,其意思是假装或让人相信。那么形成对比的是,一种仅仅是假相的话语,一种骗人的话语与一种让人看到真相的话语。在该研讨班上,拉康明确提出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的例子:资本家试图用创造利润的概念来愚弄我们,而真正发生的是从工人身上榨取无报酬的剩余价值(第165页)。弗洛伊德当然也有同样的主题,因为他强调了意识中涉及到的欺骗,而这是我们可以通过探索无意识来消除的。拉康在该研讨班的末尾(第166页)中说得很清楚,精神分析话语“在倾听一种可能不是,而且事实上就不是”假相的话语。换句话说,分析家倾听无意识,这是在寻求一种可能不是基于假相的话语,而且确实找到了。
如果你们能容忍我一会儿,我将把研讨班的标题改写如下:

那么,一种基于字符、书写和实在的话语会是什么样的呢?拉康在研讨班17中用他书写出来的看似简单的四大话语举了一些例子:

他在这个研讨班上明确评论了其中的一些话语,顺便将每种话语左上角的位置标识为假相的位置,把左下角的位置标识为真理的位置。利用他在该研讨班中对后来会变成性化公式的东西的初次尝试性探索,我们额外有了些概略的认识:一种基于书写的话语是怎样的——很明显,拉康用他的拓朴学铭文继续朝着这个方向前行!像交叉冒这样的拓扑图很难用语言来描述,也很难想象,想象和象征的把握皆受到挫败。
此处请注意,我们可能会发现几处若非是完全对立,也是矛盾的点:1)声称只有四种话语,而位于四大话语的每一个的左上角的数学型(matheme)都是由该话语中充当假相的东西占据的,以及2)假设了一种可能不是基于假相的话语!拉康似乎在这里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有一种话语没有包含在他已经为我们勾勒并写下的四大话语中(分析者的话语?);或者,他可能像是在说,这四大话语中的某一个并不像其它三个那样基于假相。
在拉康看来,其中更有害的一种话语是大学话语,它把知识放在了假相的位置上,或者如他所说,在该话语中我们看到“知识在假相的基础上被运用(knowledge put to use on the basis of semblance)”(第118页)。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切几乎都变成为了大学话语的一部分或者被纳入到了学术话语中,[3]我们可能会说,在拉康对准的话语中,知识被放置在一个不一样的位置上,例如,知识与真理有关时,就像我们在精神分析话语中探索无意识时所做的那样。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拉康在对比学术和精神分析的话语,而精神分析话语是那个不基于假相的话语。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可能有助于我们理解拉康在第117页上的评论,在那里他谈到了享乐与知识之间的鸿沟,而字符是两者之间的交界或边界。在分析话语中,我们发现享乐在知识的上面(a/S2),这两者被一个杠(bar)给分割了,而且一个杠如果不是个铭文,不是一种形式的书写,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字符的话,还能是什么呢?拉康在研讨班20上还说了类似的话:“在一个杠(酒吧)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能理解的”(拉康,1998a,第34页)。我不相信在他指的那种杠(酒吧)里,你有喝不完的酒,而且再也听不懂别人对你说的话了。
对于根本上是基于书写而不是基于言语的话语,拉康给我们举的主要例子,是象征逻辑和数学逻辑,但他从来没忘提醒我们,不使用普通语言,也就是说,不使用非书写出来的东西,这些领域就没有什么能传递给学生。这意味着,即便那些最依赖书写的话语,没有能指也不能彻底做到这一点。
[1] “我很抱歉,今年有些东西肯定会被删节”(第177页)。
[2] 另一个例子是:“主体[是]在幻想中——换句话说,是在现实中,因为现实是由一个虚构的结构产生的——被分割的东西”(第134页)。
[3] 尽管大学话语正越来越深入地被纳入商业逻辑之中,也就是说,被纳入资本主义话语中,强调通过诸如教学效果问卷(TEQs)和学生评估调查(SESs)这样的“工具”,以及通过诸如全职等效(FTE)这样的概念,用数字来计算生产率。
译者简介:
张慧强,心理咨询师,精神分析实践者与翻译者,接受拉康派个人分析3年有余,参与翻译出版中的作品有《精神分析技术的基础》《拉康精神分析临床导论》《拉康论爱》,远程接待成人,联系方式:QQ 6900905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