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说《血泪痕》
第一回 读小说心系英雄 吊亡国感深种族
有一娉娉奵奵、如花如玉、如火如沸之英国爱兰地方少女,名叫郤奢芬,年约十三四,随他父亲郤猛赴任香港。一日汽船停泊巴奢洛码头,照地图一看,知道是西班牙的国境。在船困坐多日,船一泊稳,便要郤猛带着上岸。游玩风景佳丽,街市整洁,果然是西班牙第一名港。顺着路走进一书铺,郤奢芬左张右望,选定几部装样图画好看的小说,向郤猛道:儿在船舱,非常闷倦,将来走地中海要的日子更多,儿要买这几部小说书看看,倒好消遣呢。郤猛登时答应,替他买下,一同回船。郤奢芬看过几部,不过是些儿女琐事,或者古来几个死英雄的轶闻。忽然翻出一部,擎面见那书名,题一个“红黑人复仇记”,这个书名倒古怪得很。开卷看时,乃是著书人小照一页旁有绝句题词二首:
故国冬青泪影消,十三陵树暮萧萧。凄风苦雨江南路,只有啼鹃慰寂寥。
江草江花不耐春,斜阳祖国向谁论。天风吹断新洲梦,行脚荒山剩此身。
把玩片时,觉得英爽的气宇,清削的容貌,对着那看书的人,就像有几多愤懑不平,说不出口的一腔怨恨的样子。装束虽然像西班牙的人,骨格面貌,却逈然不同。再细看像下一排细字,写着著者菲立宾学生李莎,在西班牙大学。总知道他不是白种人,更急想看看那书中说些甚么,连一篇自序也不去管他,直从那第一回一段段的读去。
那事迹乃是后两世纪二千二百零一年时,北美动物园里头逃出来的红色人,一男一女想跑到深山纠合遗族。路上遇着一对黑奴夫妇,问他原因,也是在逃之犯,便也同病相怜,一齐去寻找白人不要的地方去安生。红色人便说他的祖宗手里曾把这个东半球统一几千年,那时西半球人不知我们这个地方。我祖宗称王作帝十分威风,就是那哥仑布发见美洲时,他也进贡称臣,称我的祖宗叫做甚么天国大皇帝。不用他自已的语言风俗,偏学我们的语言风俗。那是我们祖宗受他的骗,听他随后带许多人来。先倒也还恭顺,说是来给我们做臣民。那晓得他把我们地理看熟了,人心看透了,他便将他暗地带来的火器取出,把我为头的祖宗杀了。其余各处,乱赶乱杀,妇人小孩更是鸡犬不如。我听见说有个地方叫瓦特林,不出旬日,将我的人杀得净尽。连躲在粪坑里的都搜出去,拿枪打死。可怜我们祖宗虽再倔强,那们够把血肉做的身子,当他比武的弹靶子,只好听他把好地方占去。他从此以后更是作威作福,称他是天之骄子,理常享最上等的权利;我们是未开化的原民,理当世世代代做奴隶。咳!做奴隶倒也罢了,那知道做到今天,连奴隶的分儿也够不上。精血被他吸尽,生活无路,死的一年加一倍,生的一年少一倍。弄到如今,把我两个男女搬在动物园中,当做一种野兽,用铁槛闭住,每日倒是不愁穿、不愁吃,又有人伏侍,比我弟兄快活得多。忽然我昨日听见游玩的人讲说,世界上总共红色人只剩三十户了,再一年工夫,便可绝种。我登时急得了不得,和女人商量,决意跳出这个死铁圈,召集我三十户同胞躲在深山,谋个生聚教训的法子。
那黑奴夫妇一面走一面听一面叹气流泪,答道:你的意思我们也赞成得很。我们今日从主人家里逃出,也是想把我们同胞保全起来。我们的亚弗利加,同你们亚美利加的历史,差不多也是一样。照人数上,看留存在世界上的,比你们的人要多十几倍。实在数去,大大不然。你们还剩三十户,我们连三户都数不上。你想世界上有名的黑奴,岂是别人强勉黑人做的?全是我们黑人自己甘心要去。做买卖出口的时节,是非洲土货的一大宗。前几百年南北美大战,将我们奴圈替我们松下。我们倒依然暗地去求那奴字官衔。人家多养两个黑奴的,他家里便富足了。所以人家看黑奴和牛马一样,不但不要我们减种,并且要我们生产得多。你看那奴才干、奴性格、奴身体,任凭他有一亿五千万,倒不如死个净尽,少却别人的一种家畜。你说红人连奴隶分儿够不上,我说有了奴隶根性,连灭种都够不上了。我今日逃去,决意把我那同胞的奴筋抽去,奴骨换去,奴颜剥去,重兴再转炉子。你们只要将三十户生聚训练,我们倒要打碎再搏,工夫难得多呢!
郤奢芬看完了这段议论,已经目瞪口呆,想到无论甚么劣种人,倒都有几个舍身保种的人。再往下看去,便是四人立誓约定分途下手的地方。红色人将他那三十户各处找齐,千辛万苦忍饥胃寒寒,躲入一个深山。先也还生发出几个小户。忽然遇几个连荒,瘟疫又盛,今天死去几人,明天死去几家。近旁的白色土民,怕他们做强盗、传瘟症,见他出山便杀了去,还要围将进来。只好索着几个饿不死病不死的,向那深山的深处再跑。等到跑入一个洞中,清点人数,仍然只剩得从动物园逃出的两个人。石壁以外,唯有清泉可饮。世界之中,不过再两三日,红色人便要真正绝种了。一男一女说出许多酸心的话。郤奢芬看到这里,也不知流了多少热泪在那书上。再看后头,二人己经晕去数日,忽然被人唤醒。睁眼细认,见是他同盟的异人夫妇。初时疑是同在地狱,后见黑人把几个包袱解开,取出数十个面包,拿一个给自已二人用水咽下,方才渐渐定神,知道尙是人间。向黑人痛哭说他数年的事业尽成水泡,黑人亦历叙他回到奴隶故乡,逢人演说,劝人跳出奴圈,不再做那奴隶买卖。众人都说他做了几年高等奴隶,连根本都忘记了。有拿枪赶的,有要送官的,有要活埋的,倒恼了那个地方的主人,把他拿去囚在监里几年。遇着一个善奴,怜他无罪,私自把他二人放出。他便回到美洲,想找着盟友再商,走到约定的深山一探,踪影都没有。问那近傍的居民,略略知道一切。料定入山更深了,二人便豫备数十日食物,拼命再寻,走了数日,找到此间。红人听说,又感又痛,虽然同志再聚,却是食物吃完,仍然同归于尽。黑人云:此地虽少食物,我辈带得有火药弹子,可以打野兽采果实以充饥。又有两对男女,便可学那亚当夏姓的故事,将我两种人重生起来。红人也一时高兴,忍住了泪,安心静养。不数日依然强壮起来,便每日两男打猎,两女采取果实。如是数年,各生了二个男女小孩,这也算不幸中之幸了。一日两男打猎回路上,远见一支猛虎咬着一个小孩狂奔。两男亡命追去,那虎将小孩放下,猛回头向两男扑来。两男措手不及,一齐倒下。
郤奢芬正要看他们如何复仇,那知道这两种人就是这样结局,又恨天又恨做书的人。反覆将题目再看,才明白这是上卷,如何复仇的事情还在下卷。买出时不留心,只买到一本,可惜之至。郤奢芬神魂已离,痴想后日结果,翻来覆去不忍释手。再回头看那自序上云:“余褐色人之一分子也,同胞隶属于外人者四百余年。沉沉酣睡,生齿日凋,无复自由权利之思,遑问独立强种之道。慨同胞之胥亡,余孤生其奚益。”又云:“嗟彼红黑,不绝如线。然遗族苟存,则不得谓之亡。同胞同胞,勿蹈彼之末路,而抱彼之雄志,地球公物岂能让白人独有哉?”郤奢芬看完了,倒不嫌他是忌姤自已白种人的书,心中反觉得一上一下,甚么丢不开似的。常时自言自语的道:我们耶苏总说世界一切平等,那里知道这样不平等的?一日被郤猛听见了,问明原由,便说道:儿的这片义侠心,甚是可爱。但儿可否知道,这著书的人何以做出这样痛切褊狭的小说?要晓得他是生长菲立宾的。菲立宾从一千五百二十一年被西班牙夺了去,用最惨的刑法治那岛民。从西班牙派去的一班官吏和那些僧徒,都是贪得像豺狼,很[狠]得像猛虎的。每年一个人要纳四五十人头税。若是没有纳的,他便赶下海去,说是没有用的土民,生在这个岛中,徒然累了别人。每年这样死的,也不知多少。还有甚么富户捐。有一万银子家当的,每年要进奉一千。若缓了时刻,登时便把他家全行抄去,倒加些甚么爲富不仁的罪名。稍为聪明的,他便每月给几两银子,收服他的心,那聪明的也就替他助虐;稍有人心的,他便监禁起来,或是打死充军。可怜岛民那里还算得是个人。如今虽然剩得几个土民,也不过是些漏网之鱼罢了。那岛中出产,若烟叶砂糖白米珈菲,都是世界有名的。如今都归到西班牙人手里,土人不过做苦工度日子。郤奢芬听到这里,厉声道:世界上这样不平的事,天在那里去了?郤猛道:如今世界天也是老得没有权柄的了。平等二字,专是替两个智力相敌的人设的。譬如一个天秤,一头放五十两,何尝不是平的?若单是一头多了一钱,便已畸重畸轻。zhi那人说弱肉强食,西洋人说优胜劣败,无非是这个道理。莫说大种不同不能讲平等,就是白种人自已也有个强弱优劣。你想我们祖国爱兰,外面看起来不是与英伦合成一个英吉利吗?那们政权议院权,偏不许我们平等;那纳税当兵一切义务,倒是我们爱兰人重些,也不过是种族不同弱肉强食罢了。幸亏我们祖宗,舍得流血和他拼,尚不至将我们一切挪倒。若是子孙不挣气,也要和菲立宾人一样的。郤奢芬听说爱兰问题,心中更是作恶。又想到只要挣气,便可和他平等起来,重复整顿精神,跃跃欲试。半晌道:我们不挣气,便和我宾人一样。菲立宾人若是李气,一定可以独立(录入者按:似应作“我们不挣气,便和菲立宾人一样。菲立宾人若是挣气,一定可以独立”)。那李莎不过一风度翩翩、年不满二十之靑年,他偏要为国民牺牲的,可知菲立宾后来一定有独立的日子。可惜我早不知道,未曾去访他。若是能够遇着,决意助他一臂之力,也可出出这不平的气。父女二人说着,同上船顶散步。那船已不知不觉穿过地中海峡,驶出印度洋去了。
说明:录自《湖北学生界》(自第6期改为《汉声》)第5期,1903年,第1至9页。原文不分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