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使徒來襲

自從3月14日比利時停課關閉餐飲以來,對病毒的恐懼都更具體直接地出現在人們生活的細節裡。不再是別的國家的災難,而是無形的危機。它放大了生活裡的種種悲喜,我們不得不做出選擇,不得不判斷什麼是重要的,什麼可以放棄。許多關於災難和危機的故事都被勾起。
我開始反復聽《新世紀福音戰士》(EVA)的開場曲《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EVA是一部很奇怪的日漫。用人類災難和世界毀滅的劇情,只為講述青少年的成長,理性與情感的掙扎。但轉念一想,難道故事不都是如此,用不同時空的劇情,只為了講述某些個體的歷程,無論是宏偉的歷史背景,還是太平盛世,都是人類情感的舞台。
病毒之於我,如同使徒之於EVA裡的少男少女。病毒從天而降,如使徒來襲。危機像一面照妖鏡,照見真實之中諸多虛妄,明確之中諸多困惑,不幸之中諸多萬幸。幾週前我爸問我,對病毒有什麼想法,他鼓勵我找個機會把我的想法寫下來,不是為了論證什麼,只是為了記錄改變。如今使徒來襲,病毒像是一個無法繞過的困境,一個躲不開的問題,只能想辦法面對,以致不遺忘。仿佛愛情的突如其來,把生活翻到了新的一章,要重新書寫故事的開頭,以便來日舊事重提,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
一週前,3月7日,週六,早上春光乍現,空氣裡都有了西瓜般的清甜,仿佛預告夏日不遠。當地人說,二月是比利時五十年代有天氣記錄以來,最潮濕的一月。我和Jason去Ciara布魯塞爾的家做客,和Alirezza,Sev以及Ruby一起,去Molenbeek的夜店,直到第二天清晨,看到粉紅的晨曦才回家。當時百無顧忌,那像是如今,出門買菜都戰戰兢兢。那天晚上Anita的男友在米蘭的家裡聽到Lombardy可能封區的消息,萬幸於匆忙中搭了從米蘭的flixbus,坐了16個小時巴士到巴黎,于8號晚到了魯汶。
3月9日,意大利全面封鎖。中國的疫情緩解後,歐洲成了疫情的中心。元宵節之後的第一個滿月。
3月11日,週三,下了一晚的雨。早上古希臘語課,突然收到校長郵件,建議多人大課都遠程上課,討論課可以自行決定,但要保持人與人的距離。下午陸續聽到政治係,經濟系,文學院聽課三週加上復活節兩周假期,將停學五周。哲學系人心惶惶。晚上,莊子讀書會,人明顯少了很多。
3月12日,週四,魯汶突然放晴,大風。Trump禁了歐洲大陸與美國的航班,Jason的父母本想四月從洛杉磯來歐洲,無奈取消行程。亞里士多德讀書會上,Henning笑說我們這麼小的讀書會應該不至於被取消。下午本來要去看電影,電影院突然宣佈直到四月底都不再開業。傍晚去圖書館,已沒有什麼人了。但超市裡都是買東西的學生,看到Oude Market上學生成群結隊尋歡作樂,無所顧慮。
3月13日,週五,晴,大風。收到校長,系主任的郵件,全比餐飲,娛樂公共場所停業整月,學校大學停課,無論班級大小。中午騎車出去,已經看到鄰居們早早地去了超市,買了整車的物資。遇到Memo,他的女朋友在布拉格。而捷克已經關閉國境不讓人員進出,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Anita和男友則想著如何回到米蘭去,既然魯汶已經停課,不如和家人待在一起。下午修辭學讀書會,只有Sev,Matthew和Nouge來了。我們都說,上不上課,去不去外面喝酒都是其次,但同學們應該要見面聊天,才能保持神志健康。晚上,我和Alirezza就和Sev在Kaminsky喝酒。人特別多,大概是因為這是一個月內最後在外喝酒的夜晚。但表面上看,人們的生活依舊,車水馬龍,來來往往。又有多少落空的計劃,破滅的希望,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下午從圖書館裡出來,看到木蘭花開,在風裡搖擺。依文告訴我楊牧逝世的消息,突然想起在杭州,老爸的車上和他們聽《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這首詩,它的結尾是這樣的: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嚮導的使徒——
他單薄的胸膛鼓脹如風爐
一顆心在高溫裡熔化
透明,流動,虛無
我從來未能理解這結尾。為何那個寫信的人的心,會在高溫裡熔化?為何那些憤怒,困惑的問題會變得‘透明,流動,虛無’?難道這些青春的情感的結局,就是和解的毀滅?
3月14日,週六,孝文從巴黎戴了兩層口罩來到魯汶避難,帶著結局未定的生活,遙遠地審視自己。他沒有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但他的胸膛也“鼓脹如風爐”,懷揣著火熱的追問。但究竟是激情的火熱包住了靈魂的冰冷,還是理智的冰冷包住了靈魂的火熱,我也不得而知。 只是突然想到羅素說過的一句話,“哲学是一位不情愿的女子—只有激情之手握住的冰冷的剑,才能触到她的心。” 那我們的情感裡,哪隻是手,哪隻是劍呢?誰是使徒,誰是先知,誰是天使,誰是上帝?但如果我們貪戀迷人的比喻,不用層層疊疊的意象暴露彼此的赤誠,反而用它掩埋靈魂的廢墟,文學藝術,不都成了巧言令色?
我們終究要面對使徒的來襲。把我們的命運當成我們性格的結果,把我們的性格當成我們命運的原因。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