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当时光回转,我们都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哥哥是我唯一的玩伴。他大我六岁,我还在蹒跚学步时,他就上了小学。我上小学,他转初中,我转初中,他升入高中,我升高中,他考入大学,我考上大学时,他已在老家县城工作。大一新生入学那天他还和爸妈一起送我去师大报道。
记忆所承载的,远非我表达的这么简单。我一路追逐,一步一步似爪牙,坚持不懈却始终打不破六年的时光间隔。小时候常羡慕可以和哥哥姐姐一起上下学的同学,大抵也是我学会独立思考后的几年,才明白这样的期许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阴晴圆缺,鸟儿会叫,岁月会跑,人会衰老,我会爱上她,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机缘巧合也都是命中注定。一切皆强求不得。
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常是哥哥身后的跟屁虫。他有他的朋友,不爱带我玩,采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方式摆脱我,这种相处方式做弟弟妹妹的都应该深有感触。他去村东头玩时,我只能偷偷跟到村子中间那口水井旁,便徘徊着不敢往前,井旁种一颗大槐树,树下阴凉,有人在此歇息,看到这一幕常笑话我。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只是时间久了,就会有一种感觉从四周慢慢凝聚起来,突兀的横在心里,让我能静静地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样被他落下的次数多了,我便学着折回家去享受一个人独处的美妙,我看到天狗食日,看蚂蚁上树,看白驹过隙,看杨过在断肠崖十六年苦等小龙女。那真是一段当之无愧的无忧无虑时光,院子颇大,周围无高楼,在院中举目皆是天空,深邃高远,湛蓝无垠。白天我喜欢看变幻莫测的云朵,它不动的时候我把它描绘成一匹驰骋的骏马,待阵阵微风袭来,波谲云诡它又不停幻化形象。有次放学回家,家里没人,我一人跑到房顶玩耍,盯着天空贪恋云朵幻化的鬼斧神工,不觉间一头扎进梦里。家人着急寻了好久,我醒来时他们都围着我问东问西,以为我走丢了四处找我。我看到有好大一堆零食摆在身边,我像是犯了错误但却意外得到了奖赏。
老话讲燕子低飞蛇过道,雷雨前后天空会出现急剧的变化,黑云压城后有天空的咆哮,雷电的无情,大雨滂沱,幼年的我被龙王抓人的谎言欺骗着,故而对天空的反复无常有了最原始和朦胧的畏惧。倘若足够幸运,能见到美丽的彩虹垂在天际,拨云见日,天空便愈发透明了。
相比白天,我却钟爱黄昏,有徐徐晚风陪伴,看天光渐暗,鸟儿归巢,几户人家生火做饭,繁星点点,月儿嵌在夜湾。月色如水,为我所最倾心,偌大的世界被夜色笼罩,周遭的一切相继变得神秘起来,自己和世界合二为一,融入无边的深夜里。
任孤独吞噬年少的我。
高中时期我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里面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读书求学这么多年,不知为何独独对它印象深刻。
这些都是残存在我脑海里关于童年的画面,孤独无助也好,喜不自胜也好,总能调出来回味无穷。这样讲来一个人的日子并不难熬,有阵阵晚风吹动树梢,每个人都会找到独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抵抗孤独。现在却要日日拨动回忆,苦中作乐。
哥哥读初中时,有次我跟着爸爸一同去看他。中学在乡里,我第一次踏进中学校园,正对校门口的花园里立一旗杆,红旗迎风飘扬,大道两旁两排松树巍峨耸立,书声朗朗,鸟语花香,我对这一切陌生而好奇。早读还未下课,我到他教室门口,探着小脑袋找他,所幸他先看到我便走了出来,那时他穿一件军绿色格子西装时髦极了。我和他走到爸爸身边,我躲在爸爸身后看爸爸给了他生活费又交谈了几句,他便匆忙赶回了教室,还不住的回头张望着。中学时期我跟着爸妈看望他好多次,高三的时候他住校外,我跟着他穿过曲折的胡同来到他租住的房子里,三个人合租在10平方左右的房间里,逼仄却显整齐,站在那里说了好多话。如今我都记不起我和他说了些什么,岁月抹杀记忆的力量甚是奇怪,真像一部黑白的无声影片。
年少的我总认为只要能够跟在他身后,就可以往外面、往远处、往我不曾到过的地方走走看看,看看外面千奇百怪的世界,看看我将要循着他的足迹走的未来。长大后我们常羞于承认我们的言谈举止模仿了谁,但我却从不否认他在潜移默化中对我造成的影响,带来的力量。
我和哥哥长的极像。讲两件事情。
有年春节,我坐在电脑前上网,有个堂哥进屋来,看到我后特恭敬的给我递了一根烟的同时,叫了我一声哥。我坐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幸而旁边人告诉他才化解了尴尬,我像占了小便宜,每每再见到他都觉得脸发烫。
还有次我到银行取钱,刚进大厅,服务人员就忙不迭的和我打招呼:“今天又下乡检查啦?”我知道他把我误认为在银行工作的哥哥,赶忙和他解释起来。他煞有介事般的点着头目光却还是不停地上下打量着我,嘴中还说着:像,真像。样子滑稽极了。
但我从不这么觉得,上大学时见到舍友小东和他哥哥的的合照,我也惊呼他们如此相像。关于亲情的感知才在我的心中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我们的外表是岁月馈赠给每一对亲兄弟身上的广为天下知的印记,这样想来那两个人的表现也就没那么大惊小怪了。
刚上大学那几年,哥哥对我极其严厉。而那几年恰是我迷茫困惑三观重塑的几年,今日想想也是我成长最快的几年,我自觉对不起很多关心我的人,往往接到他的电话,内心便有深深的愧疚感袭来。我知他刚工作压力自然要大的多,他常酒后和我通电话,不管他是清醒还是喝醉说出来的话,我都用心听着,尽心回答着。有年寒假我在家,他喝醉后一人躺在沙发上发表喝醉敢言,从长孙(爸爸排行老大,他在爷爷这边为长孙)的责任感谈到爸妈肩上沉重的负担,从少年求学谈到如今。酒后吐真言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我仿佛第一次偷窥到他内心深处的一丁点秘密,让我在夜里惴惴不安,爸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肩上扛着沉重的经济负担培养了我们两个大学生。看看爸妈的白发和容颜,感受他们抚摸你时手掌的粗糙,体会他们弯腰起身的疼痛,辗转岁月这句话中又包含了何其多的无法言说的辛酸苦楚。我的成长,虽说不上拥有加倍的呵护,但从用不着我顶着风吹日晒为别人遮风挡雨。我相信他和我一样,对待亲情都是敏感不善表达之人,我有多大的对这个家庭爱的能力,他比我只多不少。我有多少愿意为家庭付出的真心,他亦只多不少。我们长大后与父母远离,生活在不同的空间中,并不能完全了解彼此,但幸好我们相爱。
所以我常在和他通过电话后选择一个人自由的走走。我急切的想从这个过程中找到人生的方向,那时候刚认识一个校友,文艺女青年,她知晓自己想要的一切和明确的方向,却被种种现实麻痹困惑,闲暇之余她愿意听我讲我自认为教条主义的大道理,她不嫌弃对话枯燥并觉得我的说教能帮她解决困惑的难题。大学毕业后她独自一人沿滇藏线徒步搭车进藏令我欣羡不已。她在布达拉宫前告诉我说,那里天很蓝晚上八点还是亮的,朝圣的人络绎不绝。但也会在某个晚上发来一张黑漆漆的图片说,一个人走这条路会觉得好害怕。我们都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小时候她姐姐也讨厌她这个跟屁虫,常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狂奔摆脱她,她本来是要追的,追着追着,被其它东西吸引去了,待想起时只好一个人气鼓鼓的折回……她会告诉我,《我与地坛》是唯一一篇被她读了又读,泪流不止的教科书文章。可能这些正是我们性格迥异却能长久维持朋友关系的原因。
后来我认识到,哥哥这个称呼对于我而言复杂且朦胧,他永远会是你走错道路亦或是跌落悬崖时奋力拉你的人,也会是你骄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之时苦口婆心言传身教的人。他在远处又在身边,他是你的鞭策者同时也是引路人。
很多年前,哥哥在县城读高中时一月回一次家,因羡慕他手腕上那块能发光的电子表便央求他带一块回家给我,掰指头算着他要回来那天我便兴奋不已上窜下跳。童年里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他不在时我总惦记着和他一起玩耍,俩人聚一起时又要打打闹闹试探对方的底线,他试探我什么时候会哭,我试探他能容忍我到什么地步。两人就被这种无端的试探持续的拉锯着度过童年。有年谷雨过后,爸妈带他和我去种红薯。爸妈在田间栽种,嘱咐我俩站在远处的地头不要乱跑,天空高远,晚霞映衬起伏的群山,天空挂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我们被这短暂而壮观的景象所折服。起初我俩还玩得很开心,后来他因了什么事情欺负我,我受了委屈要跑去找爸妈告状,他趁势捡起块石头威胁我,我不以为然,遂跑了起来,谁知石头不偏不正刚好砸到我身上。
他在远处意识到犯了错误,很关切的急步向我跑来安抚我。晚霞在天空红彤得没心没肺,而我想起自己平日受到的委屈,已站在原地哇哇大哭起来。
小艾/2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