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旅行的经历
查看话题 >一个委内瑞拉人的乡愁|南美

————————————(整理自2019年11月28日晚写下的日记)—————————————
委内瑞拉人Enio拿起那把吉他之前,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除了照面时的几句客气寒暄。我本来也是要去拿那把吉他,既已在他手中了,我便顺势坐在patio的椅子上听他弹奏。
这个客气友好的灰发男人,弹起琴来,即刻变得不同了。当他放下半支烟开始唱歌,四周的空气立即有了变化。我的预感是正确的。他并不只是个音乐爱好者。
他先唱了一首厄瓜多尔的西文民谣,然后是秘鲁的音乐。跟随着聊天话题,他又唱起了Mercedes Sosa的谣曲,Carlos Gardel的探戈,巴西的葡语bossa nova,哦还有来自委内瑞拉的古典曲子。
“这首古典曲来自一位我非常喜欢吉他演奏家,也是作曲家,来自委内瑞拉。”他带着自豪且愉悦的表情向我介绍道。
我注意到他的双眼中泛着清亮的光,说不清他是不是感性到某种程度,脸分明是笑着的,但又仿佛是一种含泪的笑。是音乐带来的忧愁?还是和故乡有关呢?我十分紧张,觉得他随时会掉下眼泪来,真的,时刻都在替他担心。
加剧我紧张的是他的说话方式。一路在南美见到不少委内瑞拉人了,他们多是活泼又充满能量的,放着reggaeton跳着舞吃着烤肉,放肆地喝着酒,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在被“南美人”或“拉美人”定义之前,他们首先是“加勒比人”。
行在南美而不遇见一个委内瑞拉人,在这年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面对快乐的委内瑞拉人,我几乎不太好意思问他们为何在异国,或是与他们提起家人、亲友与故土的诸多话题。

Enio不太一样,当他说到某些地方会突然沉思起来,放慢语速,在脑中搜索合适的词汇,拼成的语链带着深沉感性的力量,往往会击中我,确凿无疑。沧桑,忧郁,平和,快乐。有一种像是从灵魂中扑落的愁绪,接连不断地涌出,愉快的音乐也许徒有其表,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单词都如同一颗眼泪。再或者,像这种带着泪的笑,才是真正的生活吗。
他说一些英文,既不拙劣也不油滑,让我觉得语言不该带有某种“主义”,仅仅是拿来表达思想的。我忍不住提出更多问题。
Enio曾经租房住,如今却转辗于hostel,哪怕在同一个城市停留数月,他也不想在任何一处安身。他说,“当你失去了一切,生活会提供给你另一些可能性,你不会再在乎那么多了,这样生活可以遇到不同的人和故事,我很喜欢。”
“当你失去一切”并不是假设句,而是过去式了。我猜所有流浪在外的委内瑞拉人都有资格这样讲,这却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谈论这些。
每一个我到过的南美国家,都少不了委内瑞拉人的身影。像世界任何地方的难民一样。逃离故土的方式很多,有钱的买护照买机票飞走,没钱的走汽车陆路非法入境,再顶顶没钱的人便靠一双腿来走,然而能抵达阿根廷和智利的毕竟是少数。
委内瑞拉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而自己的祖国崩溃又会是什么感觉?我试图了解,却难以用自己有限的经验去想象和体会。
按照Enio的描述,我在脑中还原了他的一天。他拿着一把ukulele在餐厅表演,穿梭在利马城内富人聚集街区的样子。我想起自己白天也曾经过那片街区,那里让我想起亚洲的大城市,像北京的国贸,只是绿化要更好一些。
“今天下午,我去了1,2,3,4,5,6,7,8,9,10,11,大概11个餐厅。”
他放下夹着烟头的手,望着天空,并不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

Enio已经在秘鲁流浪了一年多,去年他曾回去过家乡。“我当然想回去,但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当我看到人们经受的一切,那些伤痛也会留在我心中,可是我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时机。”我点点头,这也是一部分我不希望回国的理由。
“从某种程度来说,秘鲁和委内瑞拉很像,我在这里感到安宁,像心中有另一个家,它和我的国家很像,所以我也理解秘鲁和秘鲁人。我喜欢这里,在这里很好。当然,我也爱巴西,或许我上辈子是个巴西人吧,我能感觉得到我和它的连接。”他说得神神叨叨,我也信了。
因为当他唱起葡语歌时,我确实觉得他像极了我见过的一个巴西男人。平头,略深的肤色,侃侃而谈的感觉。那个巴西男人个头高大,做咖啡出口生意,在智利南部的Puerto Varas暂住,有一个教芭蕾的智利恋人。一谈到咖啡,他就停不下来,他从故乡带来顶好的中度烘焙豆子,给音乐学院的人品尝,并耐心地向我解释了这杯咖啡是怎么来的,从生产流程到巴西和其它产地的区别。
他对咖啡的热情,就像眼前这个委内瑞拉人对音乐的热情。
Enio从前是一位音乐教师,也写诗。他告诉了我他的博客。我们一共聊了不到3个小时,我要到车站搭车离开利马了。
“谢谢你和我分享时间,这是我在利马的最后一天,确切来说是最后几个小时了。所以我要准备出门了。” 看了看时间,我不得不中断谈话,站起来和他告别。
“太遗憾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联系我。” “但我没有手机号码和WhatsApp,我的手机被抢了。”
“我也没有,网站上有我的email,可以写邮件。” “那太好了!”
毫无疑问,邮件再合适不过。
当晚要赶车去Huaraz,时间没有允许我第二次找到Enio向他正式告别。我踏上了1706班巴士,车子驶向一小时之外的Plaza Norte车站。
当我满身疲倦地搭上离开利马的车,我打开本子写起日记来。
“我不喜欢利马。但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最后几小时,却遇见了一个特别的委内瑞拉人。我知道数万人带着他们的乡愁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流浪,他们仿佛永远快乐着,对乡愁只字不提。这让我每次想起利马,便觉得至少还有些什么值得期待。”
想着Enio未曾讲过的故事,我难过地哭了一小会儿,然后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抵达Huaraz。在沿途攀爬而上的巴士里观赏了几小时的翠绿山谷后,我的双脚终于踏在停车场湿润的土地上。太阳挂在山谷那端,透过云朵射出曼妙的光线来。我遇见Enio究竟是昨天发生的事吗?距离昨天已重峦叠嶂,从梦中醒来后只觉得如世纪般久远。
不幸的是,五周之后,在哥伦比亚,我的手机再次被抢。 我努力回忆Enio教给我的那些名字和网站,可惜只记在了手机上。记忆中一片空白。
所以,我恐怕再没机会给他写邮件了。
2020年3月12日星期四
CHINA, GMT+8, 02:08 AM
****禁止未经许可的转载****
————————————————————
【 個人微信公號:CinemaTale(劇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