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严之拳 上
上一次读完一部佛经,是在两年前。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经如其名,字字生香,回旋曼妙,融义于理,妙趣无穷。记得晚饭后翻开,完全无法放下,一口气读完直到天亮,睡醒后发现三月底的帝都下起了茫茫大雪,推窗一望,冷风细细,满目银白。阅读时的美妙,深夜照满书台的月光,脑袋里散发着淡淡馨香的欢喜,为厚厚的白雪所覆盖的房檐和枝桠,那天的许多细节,都在脑海中的某一处安静地小憩,只要轻唤,便会苏醒。
不知不觉,自白驼山归来中土已有十年。自第一次在希沐廉学院的天井出于好奇阅读罗什译本《金刚经》,已经整整轮了一个甲子。十二年间,在汉学系二层小楼图书馆偶遇大苏作序的《楞伽经》,从米罗的邮件里找到玄奘法师的部分《心经》,自己买来《心经》细读时发现后面还附着大名鼎鼎的六祖《坛经》、三年前与关关聊天被大力推荐而心动的《妙法莲华经》,再到今日终于读完的《楞严经》,已是第七部。从前或是以后,其实并没有一个预先想好的顺序,只是听说或者遇到了,就想着要读一读。还记得第一次读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清凉,仿佛整个脑袋被滤掉了厚厚一层灰色杂质,觉得干净清透,觉得说出了被关在心里某处、想说而尚未意识到的话。
这部经据说在唐代中叶翻译成书,体系庞大,常常过一个月已经不记得之前所读过的框架,需要手画树图才能记住。对我来说,前半部分比后半部分好看,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二十五圆通,流利幻彩,有紧凑短促、节节递进的对峙,有绕树三匝、一剑封喉的锋利,有弯弓搭箭、百步穿杨的冲击,有重峦叠嶂、一呼百应的回响,二十五圆通直看得眼花缭乱心系神驰,合上书好几日仍在脑中徘徊不去。整部经书,有如边说法边旋转空中悬浮的七彩宝珠,随着翻页和阅读的深入,珠子转至不同的方向,便闪烁不同颜色的华光。菩萨提问展开,佛祖说法作结,每说一段法,便似倏然提起锋利匕首削去宝珠一面华彩。一段一段地解说,一面一面地斩落,从空间、时间、五蕴、到内外、人我、名相……明心见性,见性修根,就这样不断地斩,不断地破,珠子的形状却并无变化,时而幽深,时而幻彩,周流旋转,圆融无碍。
“若无眼人全见前黑,忽得眼光还于前尘,见种种色,名眼见者;彼暗中人全见前黑,忽获灯光,亦于前尘见种种色,应名灯见。若灯见者,灯能有见,自不名灯。又则灯观,何关汝事?是故当知,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者,是心非眼。”
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者,是心非眼。像一把斧子,直接劈开,锋锐利落,清晰凝练,读来过目难忘。佛经文体的迷人之处,很重要的一点便来自于这样似骈非骈、似诗非诗、似偈非偈、以譬喻极端平实反衬说理格外优雅的句式吧。如珠走盘,如盘走珠,字字印心,一诵难忘。
对于循名辨相、外境与自性、生死流转的思索和观察,自小便十分疑惑,只是读书尚少,没有太多觉悟,更不敢告诉大人(真的会吓到大人然后被骂),只有无来由的直觉与模糊的琢磨,后来读到“如露亦如电”,一切终于清晰起来,此后遇山开路,逢江造桥,不复小时候的苦恼。但像舍识用根、转识成智这样微妙而转瞬即逝的过程,在白驼山的学生时代却始终停留于想象。想象自己在各种情形下大概都能做到。我那时想,只要能意识到,便能做到吧。
愿意亲近美好、安静、空明、甚至甜,而逃避恶俗、嘈杂、聒噪,以及苦,可谓人之常情。这种逃避常常被我称为“懒”,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回到中土,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在工作、家人和兴趣之间平衡,每一处都再不能“懒”,不能避而不见,才知道从前想当然本自具足的坚固精进、舍识用根的自性之光,是要一个人在一年一年、一天一天、一秒一秒、一件事一句话当中,一厘一毫地实实在在打磨出来的,从铁杵到金针,从烈马到良驹,从无捷径,亦无坦途。所遇到的,尽是山路;所有的功夫,自枯寂的痛中发芽,以五蕴烦恼与无明习气灌溉,一寸一寸,破土而出,一节一节,穿石而上。前五年,从愚钝不察,到摇荡踉跄,真如老杜所说,常恐沙崩损药阑,也从江槛落风湍。本能地握着缰绳,不放纵,不沉沦,渐渐过渡至事毕自省,偶有失控,间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再逐渐以觉知照破,将痛与怖惧化为海水,从风过浪起,到波澜不惊,从见相如鬼、缘起如幻,到对境觉察;我想,终有一日,所有不透风的高墙都会幻化如烟,终有一日,可以沉舟侧畔,一苇渡江到彼岸。感谢十二年间由于种种因缘所生成的羁绊(日本人真的好会起名字,亲人的羁绊,友谊的羁绊,听起来美好又风雅)而迫使我不得不放弃逃避而去正视的人们,感谢你们一次次地把我推入连门都不想碰的小黑屋,直面黑暗,凝视深渊,切身感受意识的强横和虚妄。“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杀心不除,尘不可出。总有多智,禅定现前,如不断杀,必落神道。”没有遭遇黑暗,便不会撞到铁墙,没有撞到铁墙,就不会感到痛与迷惘;是痛极生定,还是痛起杀心,是一个关窍,但如果没有痛与烦恼,却也没有了破除的因由和机缘,不能断破颠倒,地基便难以深入坚固。需得根基深厚,塔才盖得起来。
在意识上保持独立清醒,划清人我边界,以免清静本性受到染污,也即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但舍识用根,则无所谓泯然于众,因知人我有别,自性无二,在更高之处证到一致,便消弭人我边界,不惧泯然,返归和光同尘,也即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有心修行的人,选择划界远离还是无碍面对,是在静中修定,还是在境中修定,是在幽寂深林中踽踽独行,参悟明月,还是在黑暗中提刀断破,在内心一间又一间的小黑屋里刀砍斧劈,断破习气,直到在心中以刀斧凿出、以砂石磨出、以烈火烧出大门,是否就是小乘与大乘之间的分别呢?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大江。他人是灯,明月是眼,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哪里有什么他强他弱,小黑屋里影影绰绰,到处都是镜子和自己的影子。
对于世间道理,向来有趣就听一听,偶尔也想想,不求周延透彻,只当思考游戏,不愿为此争论,更不想通过争论得到究竟。落地的道理哪会有什么究竟呢?它们只会不断变化,显现出无穷的前提条件、因果交错与衍生道理,像毛线球一样,像水波纹一样,看似有规律可循,其实完全受环境和观念的影响,越滚越复杂,越滚越深奥。时常遇见喜欢较真的人,希望与我通力协作,将真理越辩越明,我是常常不出三两句便缴械摇旗(白色)呼吁休战的;不免偶然也会遇到很冲的人,见我萌生退意,有意无意地使用激将法,于是明明心中有话,还是被怼得目瞪口呆。明明无法赞同,却讲不出切金断玉掷地有声的话,又没有恶语相向杀一儆百的舌头,多数情况只会陪笑;然而还要被质疑看不起人,要不为什么不还口还一直笑?因此遭到了莫名其妙的二次攻击。先前常常为此苦闷,觉得糟糕而驽钝,现在却越发坦然。情急之下的话说不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接受了“可以不说话”这件事以后,感觉轻松了很多,慢慢地似乎也就没有太多话想说,波动和振幅也越来越小。虽然很多人喜欢塑造、引导他人,给出自己的经验,指明合适的方向,但我还是坚持有所不为,止于当止。人应该活得像树一样,在阳光下自自然然生长成本来的样子。世界上没有两棵一模一样的树,正如没有两块会接受到完全相同阳光和雨水的土壤,因此,树的样子当然且应该是千姿百态的,各有各的姿容,各有各的挺拔,不必勉强。千树一面的话,想想也实在蛮恐怖的。
-
常住真心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5-22 20:06:45
-
lips'Language 赞了这篇日记 2023-11-28 18:17:37
-
阿月 赞了这篇日记 2023-05-04 16:16:58
-
沈矜之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1-14 09:20:32
-
猫宁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2-16 22:47:24
-
波罗蜜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29 13:31:27
-
L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8:39:40
-
宙宇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7:47:34
-
安达卢西亚故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1:36:19
-
要赚钱的蕃茄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0:55:51
-
dudu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0:36:11
-
duodi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0:17:11
-
庄楚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0:11:51
-
弦歌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19 00: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