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属于我所热爱的那个世界
越多事情做,就越不想做,甚至写日记。书翻了一本又一本,论文翻了一篇又一篇,迷失在文字的汪洋大海里。
最早立志要读书,是受许知远影响。是的,读书是我认真立下的志向,也许旁人难以理解,但够这么严重。“在宽阔的世界中,你要做个不狭隘的人”,而书就是那个通往伟岸的途径。许知远把我从狭窄的文学阅读里,拉到一片更广阔的的天地,政治、经济、历史、心理、哲学......原来他们都是相通的,原来阅读的过程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比如你去阅读那本最著名的意识流著作,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读到后面你便又会发现,它曾对柏格森的时间概念起了重大影响;柏格森从《追忆》中意识到人的意识的稠密性,并把他的“时间”命名为“绵延”,甚至就“时间”这一主题与物理学巨擘爱因斯辩论;后来,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内批评柏格森的时间观,提出“向死而生”,“人活着,他就死着”,终有一死者在自己的存在内聆听良知的呼唤,作出“决断”;而“决断”这一思想又导致他参与到纳粹运动中,为纳粹运动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可怖影响添上一笔;而之后,他的学生,也是情人,政治哲学家阿伦特,纳粹运动的迫害者,二战结束后在耶路撒冷法庭上提出了“平庸的恶”这一概念......
但我为何要知道这些呢?忘了是谁说过,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一个堪比哈姆雷特般悲剧的时刻,那就是有天清晨站在镜子面前,发现了他的第一根白发——可能以下这个时刻有同样的悲剧性:有一天你看着满墙的书,突然发现,自己是这一辈子都读不完了。是的,不久之后我发现,书是永远也读不完的,知识也是无穷无尽的。没有像预言说的那样大哭,只是那一瞬间觉得,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宏伟,在那一刻都轻飘飘的消失了。生命中仿佛有某种东西碎裂了......你读书是为了什么,学习是为了什么?为了上阵厮杀么?与阿伦特并肩的另一位伟大女性思想家苏珊桑塔格说:“我把自己看作一场古老的战役中一位披挂着一身簇新铠甲登场的武士:这是一场对抗平庸、对抗伦理和美学上的浅薄和冷漠的战斗”,在回环往复的时代潮流中,始终“捍卫严肃写作,捍卫精神生活,捍卫‘不死性’”,这不仅是与平庸世界的对抗,更是与自我的抗争。以前的我看到这段话,会激动得浑身发抖;慢慢地发现,这是一个凄绝而美丽的童话。童话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然后呢?你披挂上阵,在宝剑的挥舞中确证自己的光荣与勇敢,盔甲里渗满了自己的血迹......可然后呢?
可怕的不是“how”,不是究竟如何抗争、如何写作、如何捍卫所谓的“不死性”,可怕的是这个“可然后呢”。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诘问。这一提问不需要有任何确定的所指,它就自在地漂浮在半空中,转动着各种诡异的指向,甚至透露出一种无聊感。——无聊感,这正是可怕之处。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解释,人难以忍受无聊感,是因为他是存在的承担者,存在就在此;人总要去做些什么,哪怕去随波逐流些什么,他总要去“to be”,哪怕“not to be”也是一种“to be”。他的身体内总是有各种突突的到处乱撞的冲动,驱使他被永远放逐在自己的自由之中。“人是一堆无用的激情” (萨特语)。无聊感甚至斩断荒谬,荒谬是热烈到极致之后的反差,无聊感不允许激情。无聊至此可能已是一种罪孽的重负,令所有石头都渗透出痛苦;空无中,无聊承载所有流泻下来的日光。
也是写到现在,我才开始懂得唐诺在《尽头》写下的那些文字。只是序言。他说,人在年轻的时候啊,总有无限的浪漫,有使不完的激情;年轻人在年轻时总喜欢念叨那些伟大的名字,他们把那些名字放在口中咀嚼:博尔赫斯、牛顿、拉康、塞尔努达、达尔文、康德、雅斯贝尔斯甚至是爱因斯坦,这些名字简直像玫瑰的符咒。但终有一日所有的故事都会结局,“太阳会烧完自己”,每个人孤注一掷自己的生命,但离弦的箭力竭的那一刻,属于人自身的真相就显示出来。
事物在此实然世界的确实停止之处,我称之为尽头。在这里,一次一次的,最终,总的来说,揭示的是人的种种真实处境。
不打算得出任何结论,或许也没有结论;以下的话都不能视为结论,这篇文章所有的话也不能视为结论。不应当有任何结论。我曾模糊了日与夜的界限,夜行如鬼,一切的邂逅都是情缘,是自己为人之情的“续命”。我想拥有的,或许是这样一份无比痛楚的感动:某天夜晚,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完全孤孤单单地站在路灯下;又或者是那样一份饱满的爱:据说马尔克斯听到“你属于我所热爱那个世界”这句话时,当场热泪盈眶,仿佛被召唤出生命里最滚烫的部分……那一个奇迹的时刻因此被召唤出来,在恍惚之间,就似悬搁了意识,我看到苍茫无限,美好的不似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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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en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04-29 02:17: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