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成为人的猪

我是一头猪，我有很多故事跟你们讲，但我今天只讲一件，它发生在我和小主人之间。

世界上只有一种动物为猪感到自豪，那就是我们猪自己。你们人类或许有异议，比如有人说：“猪的全身都是宝，肉可以拿来吃，皮能制成皮革，毛能制成刷子，粪便用来当肥料……我们也为猪感到自豪！”你们说得倒很自然，但我们听得不是滋味啊。当然不排除有人类待我们好，会把我们当宠物养，但最后还是把我们送到了屠刀下。因为，如果你们真的待我们好，那就应该在我们死了之后埋掉，但你们怎么舍得把二百斤的肉喂给大地呢？

我为猪感到自豪，但有什么自豪的，我还真说不上来。别的不说，我们的历史可是辉煌的：我虽然是一头家猪，但我仍然记得我们来自大自然，仍然记得我们在驯化过程中遭受的挨打责骂，仍然记得我们的boss在一些猪被人类掠去时说的话：“不要放过任何一次逃跑的机会！”正是因为这句话，才有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才有了野猪群对黑帽大人的反抗，才有了威尔伯对生命的渴望……

猪的历史是辉煌的，可我的故事却是黯淡的，因为我想变成人类。

我是一头家猪，“家”的成分已经遗传了有五千年了，“野”的成分早已被驯化殆尽。我的住所被你们称为“猪圈”，这两个字好像有魔力一样，凡听到的人都会胃部难受，做呕吐状。我对此无可奈何。我们本来是很爱卫生的，比方说，如果你们肯为我们挖一条河，那我们一定会把屎尿排在里面。但是你们有一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为了把我们的粪便变为肥料，你们便把这宝贝和我们圈在了一起。就算这样，我们也是尽力讲究卫生，比如我们会把粪便排在一角或一端，出恭完毕还会使劲抖走身上的秽物，然后才会走到另一端睡觉或吃饭。可是这样做有什么用？你们很久才掏一次粪，结果粪便越积越多，没多久就像涨潮一样溢过来了。为了对抗这粪便大军，我拱起土层筑起堤坝，甚至学会了后足站立，无奈寡不敌众，最终还是和粪便浑然一体了。像很多同辈一样，我慢慢地忘掉了卫生习惯，随地大小便，随地睡觉，即使把粪带到食槽里也不在意。现在想起来，这是我堕落的第一步。

一个小男孩的头出现在了围墙上，他是主人的儿子，我就叫他“小主人”。我和主人只限于物质关系：他供给我吃喝，我给他养膘。但我和小主人却有一种纯精神的关系：他每天一放学就跑过来，不嫌脏不嫌臭，支起小脑袋看我的生活起居，而我则随他看。“吃饭了！”悦耳的声音传来，他逗留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遗憾地躺下，望着天空陷入了遐想：天空好大啊，假如能住在天上的话，那可够我跑来跑去的。那个傻乎乎的孩子，他可以自由地跑来跑去，可以在干净的桌子上吃饭（他跟我说他吃过猪肉炖粉条，可我直到现在只吃过猪肉包子，还是他们剩的），可以躺到炕上睡大觉，甚至还可以乘着大人不在的时候做点罪恶的事——这对于一个从小被敲了猪而言真是妄想。他的最终归宿是那天空，可我的归宿却只是他的肚子！

他很快回来了。我看着他心想：“我想变成你！”他好像听到了我的想法，像一只调皮的鹦鹉说：“我想变成你！”我开始以为是幻听，正想反唇相讥时，奇迹发生了：我们的灵魂发生了互换，我睁眼已在猪圈外，而他却变成了猪！“回来吃饭！”悦耳的声音又传来了，原来他没吃完就跑出来了。我转身跑了回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才注意到妈妈，她看我的吃相有点发愣，但依然掩盖不住那是一张美丽的的脸，我的心（管它是猪心还是人心）立马陷入狂飙……但我很快恢复了理智，默默告诫自己：她以后就是你的妈！

吃饱了，喝足了，我想起了小主人，匆匆地跑回了猪圈。他悠闲地躺着，好不惬意：“真是爽死了！从没这么爽过！”看他这么满意，我有点纳闷，但我也有点瞌睡了，就反身往回走。妈妈看我路过，问我干嘛去，我说睡觉去，她立马赏了我一记耳光。原来小主人——不，是我——还得去上晚自习。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不情愿地走到学校，发现校园里黑不隆冬，一个人影都没有。一个钟头后，一个胖女老师出现了，脸上毫无歉意。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放回钥匙开了灯，站到讲台上马上开讲了。我憋了很久才插入一句话：“张老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她先是困惑地看着我，然后勃然大怒：“你还有脸说！这么简单的题目，全班就你一个人错了，害得我牺牲了陪老公的时间，来教你这个榆木脑子。你说，你到底会了没有！”我说：“我本来就会啊！”她扇了我一个耳光，骑车愤然离去，第二天又让同学依次扇我。这样，在我变成人类的第一天，就挨了34记耳光。

晚上躺在被窝里，脸颊仍是火辣辣的，好像中了电一样。我含着泪水，把手丝滑地伸了下去，很快恢复了平静。今天是我变成人的第一天，虽然挨了不少耳光，但也享受了不少快乐啊，比如我在餐桌上享受了美味的晚餐，在上学的路上享受了奔跑的欢乐，尤其是刚刚在被窝里得到了久违的快感！只有一点让我感到意外，那就是我的小主人，他的成绩竟然那么差劲！说起小主人，不知道他今天过得怎么样呢？想着想着睡意来袭，同时一个报复的法子萌芽了——我要好好读书！

我很快就习惯了人类的生活，并且像小主人以前待我一样，每天一放学就去猪圈看他——更准确地说是看猪的形体。是的，我想念猪的生活了，从他妈第一次扇我耳光那会就有点想了。我把悔意讲给小主人听，想和他再换回来，但他死活不愿意：

“换回来？休想！你们猪寿命这么短，半年就可以摆脱这个世界了，而人类竟然要活一百年！一百年啊！你想想，谁受得了？！”我心里抗议着，我们猪其实可以活20年，正是拜你们所赐，我们半年就可以和世界说拜拜了——将来或许会缩短到一个月！但我什么也没说。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定，坚强地活它一百年！但下次投胎时一定谨慎行事，既不要变成人，也不要变回一头猪——不，要变回猪，但要变成一头野猪。从此以后，我开始用功学习，排名突飞猛进，没多久就从末一名变成了第一名。张老师待我也与往日不同了，就算偶尔发现我有些猪的习性，也会说：“好学生都有点怪！”我好学生的身份一直维持到了高中，长时间地沉浸在这种虚荣感之中，我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就是说，我有点迷恋人类了。就拿罪恶的事来说，压抑欲望的势力虽然无所不在，但偷着乐总比从小就被敲了强吧。

几个月后，小主人被宰杀了。听着他尖利的嚎叫，看着他鲜红的血液，我好生羡慕，那声音好像变成了语言，那血液好像形成了文字，都在喊着：我下辈子还做一头猪！

这就是我和小主人的故事，或者说小主人和我的故事。

（我喜欢猪，一直想写猪的故事。这个故事写于大学时，如今已有七八年，重看时觉得构思尚好，但文字简直不忍卒读。我删改了一番，这次想分享出来，只是因为我前几天去了一趟养猪场。看着那些粉嘟嘟的小猪，我喜欢；看着那些大猪被拖走，我又心生怜悯。猪的命运不会变得不惨，人类也不会不吃猪，但若能去猪场走走，我们或许会对自己有更多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