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令你感慨命运无常的人
查看话题 >“每天被50个人排队追求,我选择自废双腿住进医院”|疯人说005
【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这是 疯人说 的第 05 篇故事
本期故事:钟情妄想症
时间:2015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孙志翔,刘医生
全文 10415 字,阅读约需10分钟
一
临床二科男病房近日不太平,一名患者控告护工猥亵自己,他称那名护工在扶他上厕所时,摸了他的屁股。
护工是男的,患者是男的,一来二去,这件本来稍显严肃的事,就在病区以一种狎昵的闲言碎语流传开来。
那位护工很快被停职了。据说他申诉了许久,坚决表示自己没有做过猥亵的事,但耐不过患者家属来闹,医院还是给了停工处理。
相比于停职的那位护工,被猥亵的患者对此事竟颇为自得。他叫孙志翔,41岁,是名作曲家,在酷狗上有发表曲目,还能搜得到。入院之前,他正在家里整理邓丽君全部曲谱,打算成集发表。
入院当天,他就向医院申请了一台收音机,说若是没有收音机,会影响他的创作情绪。可他来住了一个多月,收音机放在床头天天播放,还是一首曲子都没写。每次问到那上次作曲是何时了,又总会含糊其辞地带过去。
他右腿有问题,一直坐在轮椅上,但只要收音机一开,他就会跟着那些七八十年代的舞曲,在轮椅上摇起来。
他的诊断是偏执型精神分裂障碍,可目前接触下来,我倒没察觉他有多少偏执。
早上查房时,在孙志翔房间门口,主任交代了我一句话:“别长时间看他。”
进入病房后,孙志翔状态还不错,十分热情地招呼主任,有问必答,轮椅上的腿遮盖着,当主任提出要查看时,也相当配合地撩起来。
他先是掀开披在腿上的小薄毯,掀一半,只露出一只腿,然后弯下腰,从裤脚处,一点点卷起,卷到膝盖,主任说停,他就停,手老实地扒着裤圈。
主任伸手过去,捏他的膝盖,他颤栗地一缩:“有点凉。”
主任捏了一会儿,询问哪里痛,孙志翔老实回答,然后裤脚继续往上卷,露出青筋直冒的腿。
他的腿特别白,充满生机和力量,青筋像里头蠕动的青虫,紫色的小细血管也瞧得着,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双站不起来的腿。
孙志翔还在继续往上卷裤腿,到腿根了,主任说停,他才恍若惊醒般,收住了劲,缓缓下放裤脚,细致地撵卷,抖了抖那半边毯子,重新掩在腿上。
我盯着他的腿,有些出神,孙志翔见我将视线留在他身上,冲我笑了下。
离开病房后,我问主任孙志翔的腿怎么回事,主任说他的腿是突然就无法行走了,不是病理性的,检查出来只是有些骨质疏松,不可能造成瘫痪。
主任:“下午他有个大督导,你做督导记录吧。”
我:“是因为护工猥亵事件吗?”
主任:“不算是,他的病情本来也要接受督导,不肯好。”
下午督导、专家是从总院来的,对心因性身体障碍类疾病研究颇有建树。
心因性身体障碍,大抵是指一些因为心理原因而导致生理性障碍的疾病,比如毫无缘由的瘫痪,毫无缘由的剧痛,在生物医学领域这也是常见的,像胃溃疡等消化类疾病,很大程度就是心因性的。
而在精神领域这块,心因性身体障碍更复杂些,比如肥胖,一个女孩肥胖,也许是因为她潜意识想消除自己的性别特征,好避开鬼父的侵扰;又也许是因为她不愿认同纤细苗条对身体管理过分的专制母亲;又或者只是因为一次童年时的习得性恐惧,她看到了一个饿死在街边孩子的新闻消息,把饿死的痛感内化到了自己身上,于是只能靠加倍地吃来消除那种恐惧。
导致肥胖的心因性原因,我随便就可以列出数十种,人的心理是个复杂而易碎的小宇宙,它不分好坏地吸纳环境经验,再产生防御,任何因素都可能成为诱因。
主任怀疑孙志翔的腿部瘫痪,就是种心因性身体障碍。
二
督导会议前,我早早地过去打印分发病例资料,做签到表,准备茶水,这位督导总是习惯在做督导前吃一种小饼干,我跑了好些地方才买到。
然后我问了个傻问题,起码刘医生觉得那是个傻问题。
“要不要给患者准备茶水?”
刘医生笑个不停:“要是来的是个怪食症患者,专吃杯子,你说准备不准备?”
孙志翔显然不是怪食症,但确实我参加过这么多次督导,没有一次给患者提供过茶水,这似乎是个理所当然约定俗成的事。
督导吃完最后一块小饼干时,孙志翔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了,他见里头有这么多人,似乎还挺高兴,礼貌地给大家打招呼,视线扫过我和主任时,手掸了掸裤腿。
督导:“腿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孙志翔:“大概一年前。”
督导:“那时候发生过什么还记得吗?总不会是突然就瘫痪的吧。”
孙志翔想了想:“不记得了。好像就是突然瘫痪的。”
督导:“裤腿撩起来。”
孙志翔掀开毯子,撩起裤腿,这次没有卷的动作,他一下就将裤腿拔至了膝盖之上,督导一点点捏过去:“这里有感觉么?”
孙志翔:“没有。”
督导:“那这里呢?”
孙志翔:“没有。”
督导:“放下吧。”
孙志翔一愣:“您上面还没碰。”
督导笑:“碰了你会有感觉么?”
孙志翔不说话了,放下裤脚。
督导:“护工猥亵你的事情,说一说。”
孙志翔说得很详细,当天下午,他想上厕所,喊了护工,护工推着他去了厕所,期间他们还有说有笑,孙志翔的双腿瘫痪,没有一点力气,上厕所需要靠护工搀扶,他双手穿过护工的肩膀,环住他,几乎整个人都是挂在护工身上被拖过去的,坐上马桶后,护工在放手前,摸了他的屁股。
督导:“他摸你是在27号,你为什么到29号才反映,中间两天干嘛去了?”
孙志翔:“他照顾我也不容易,发生这种事也情有可原,本来想忍着的,要不是他说脏话。”
督导:“说脏话?”
孙志翔:“他28号过来的时候,说我的屁股很滑。”
督导点点头:“你觉得这个是脏话?”
孙志翔:“那不然是什么?”
督导:“他说这个的时候,你觉得受到侮辱了吗?”
孙志翔好一会儿没说话,脸色却有些潮红,我记录下了他的模样。
督导:“你刚才说‘发生这种事也情有可原’,为什么这么说?”
孙志翔:“人有冲动是很正常的事呀。”
督导:“你觉得他对你有冲动?”
孙志翔:“很明显咯。”
督导:“他碰你的时候,你骂他了吗?”
孙志翔:“没有。”
督导:“为什么没有?”
孙志翔:“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没有就没有。”
督导问起了孙志翔的生平,孙志翔全都老实回答了,他看起来像个过分配合的患者,唯一让人觉得不体己的地方,是他说得太多了,我记录得手快抽筋了。
督导换了个话题:“有相好吗?”
孙志翔的病例显示未婚,了解患者的亲密关系史是督导的必要环节。
孙志翔有些得意:“您是问哪一个?”
督导一顿:“挑你印象深刻的说。”
三
接下来,孙志翔讲了四个他的爱情故事。
第一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一位吉他手,他叫他春太(化名),日本人,两人在一场演唱会上认识的,是一位签约乐队准备出道的青年小伙,说看重孙志翔的创作才华,要带他一起去日本发展。
但那小伙并没有履行约定,离开中国后,没再回来。
两个月后,孙志翔首次入院,入院原因是邻居说他孤家寡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他说自己有对象,然后骂了起来,大吵大闹,非要逼着邻居相信,被邻居报警后带来医院。
当时住院记录良好,不到一个月,孙志翔就出院了。
督导:“出院后去了哪?”
孙志翔:“日本。”
督导:“找他去了?”
孙志翔:“嗯。”
督导:“找到了吗?”
孙志翔:“找到了,但他已经结婚了,我去找他妻子,把我们相爱的事情告诉她,但她说早就知道了,他总是提起我,他妻子表示不介意,还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督导:“你怎么说的?”
孙志翔:“我当然说不行,没名没分的,算是怎么回事,他又不肯离婚,我威胁他要是不离婚,我就去网上开小号曝光他。可他还是不同意,给我买了机票让我回去,说只要来中国就会来看我,我同意了。”
督导:“你同意了,为什么同意?”
孙志翔:“我能在网上盯着他,他不敢乱来的。”
孙志翔自己叙述时,逻辑还算清晰,细节也很完整,但在回答督导问题上,有时会稍显驴唇不对马嘴。但他自己感觉不到,这是精神分裂思维混乱的典型特征,我在记录上标明:对答稍显不贴切。

那之后,这段恋情无疾而终了,因为那吉他手再没去过中国,当督导问:“你不再去日本找他?”
孙志翔说:“去不了,他把我限制在国内了,一出去就会被抓。”
督导:“被谁抓?”
孙志翔:“春太。”
督导:“他为什么抓你?”
孙志翔的脸上显出一抹红晕:“还能为什么,关起来呗。”
一众实习生都听得有些想入非非。
我在记录上标明:被害妄想,被监视妄想。
孙志翔的第二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他的上司,是一个专制的男人,不成熟,脾气差,醋劲大,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就会跟他大吵大闹。
分手是嫌他和其他男同事走得太近,所以报复性地把他开除了。分手之后,还会去他家楼下蹲守,孙志翔甩不开,搬了好几次家都被找到了。
督导:“那为什么不报警?”
孙志翔显得有些缅怀:“到底爱过一场,哪里舍得,他就是小孩子气了点,人还是蛮好的。”
我发现孙志翔讲话有诵诗的感觉,他的腔调里会自带一些氛围共鸣,用词稍显夸张,但和他的作曲气质又不违和。
孙志翔:“他一直追来,我们就一直分分合合,拖了挺长时间的,他当时婚戒都买了,但是我没答应,觉得跟他观念不合,他噶,控制欲太强了,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规定,这不是有病么?而且他妈也是一个人,没有丈夫的,在一起不好。”
督导:“为什么他妈没有丈夫,你跟他在一起就不好?”
孙志翔:“就是不好。”
督导:“你说他控制欲强,后来你是怎么分成功的?”
孙志翔抿嘴:“也不算分成功了吧,反正时间久了,不就那么回事,现在他偶尔还会给我发消息的,拉黑了也没用的。”
第三个爱情故事,主角是一名公务员,他叫他小刚,孙志翔称他呆板无趣愣头愣脑,说自己是开启他人生密码的钥匙。
孙志翔笑道:“他说在我之前,他没有体验过那种刺激,他活得太循规蹈矩了,按部就班地升学工作,稳定而无趣,碰上我之后才解放了天性。”
他的脸上露出甜蜜,然后,急转直下。
“可能是解放过头了,我教他出入声色场所,教他恋爱,教他吉他,他反过来把这些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要说这个男人还真有点小聪明,医生你们不知道,如果坏男人长着角,那并不可怕,谁都看得着,谁都能戒备着,可怕的就是这个男人平平无奇,你要是见过他,你不会相信他会偷吃的,一言一行都太老实了,撒个谎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真没想到他能骗我两年。”
督导:“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志翔顿了一下,面部出现片刻的空白,随即又立马连上了,自然极了,好像刚才的愣神不存在似的,“就这么知道了,我知道之后还蛮绝望的,虽然刚开始我是看他愣头愣脑,有些同情才跟他在一起的,但三年时间里我确实把自己投进去了,你们不知道,他特别谨慎,因为是公务员,这种事情一点端倪都不可以有的,我都能接受他三五不时地去相亲,他连我想去接他下个班都不让。”
“我气得就去他上班的地方捅穿了,然后他下岗了。”
孙志翔的表情又甜蜜起来。
小刚下岗后,埋怨孙志翔,因为同性恋风波,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做公务员了,干脆赖上了孙志翔,孙志翔也就养起了他,现在还同居着,这次发病就是小刚送他来医院的。
我看了下病例,上面确实写着是一位男性友人把他送来医院的。
四
第四个爱情故事,是和一个女人的,叫莉莉。
莉莉是开花店的,两人在一场葬礼上认识的,莉莉去给葬礼送花,他去给葬礼伴奏,不同寻常的场合,生成了不同寻常的暧昧,孙志翔说他们之间的好感是气氛的产物。
离开葬礼后,孙志翔虽然有时常想到莉莉,但热情淡了许多,后来发现莉莉的花店就开在离他家不远的两条街上,他们又碰面了,有点缘分的意味,莉莉热情极了。
她每日都会给他家门前送去一支花,手写花语信卡,还会写藏头诗,连花瓣的数量都是精确的,饱含数字的浪漫。
孙志翔感受到了姑娘家细致的小心思,这和男人的区别很大,姑娘敏感纤细,情绪密度高,还善变,时而如被急雨打落的黄花,时而又是艳阳下的迎春,他感到一些措手不及,虽没有给出答复,却默认了享受。
督导:“这时候你还和小刚同居着?你们还是恋爱关系吗?”
孙志翔:“大概吧,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时间长了,孙志翔明确向莉莉表达了拒绝,莉莉因爱生恨,送了他会让他过敏的花来,想把他弄进医院。
督导:“让你过敏的是什么花?”
孙志翔的表情又出现一丝空白,随即道:“就是让我过敏的花,我去过医院好些次了,你们看,现在过敏还没完全退掉嘞。”
他撩起了袖子,手腕内侧确实有一些细小的红点,看着像过敏的。
我把这个也记录了下来。
孙志翔回去后,督导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他家属一会儿会来吧。”
主任:“已经到了,现在在门外,我叫她进来?”
督导摆摆手:“等会,把刚刚的先总结一下,孙志翔的话带有一些性色彩,他描述护工猥亵那段,过于详细了,包括他的状态等等。”
主任点头:“他是有一点这个方面的问题,我们注意了的。”
督导:“他的腿是查过确实没生理问题?”
主任:“拍了片子,没看出什么。”
督导:“精神方面给药呢?”
主任:“还是照常给,没有增大剂量,他的腿现在有一点浮肿,可能是用药过量了,我在想要不要减药。”
督导翻着病例:“不用减,你要考虑这个,他有近二十年的病史,对药物的耐受性是比较高的,不但不用减,你可以适当加一些看看,他病情一直没有改善,用药方面也许是有问题的。”
主任点头。
督导:“还有他的腿……他身体其他检查做过么?”
主任:“就做了腿的。”
督导:“我建议身体其他方面也去做一下,我们当医生久了,视野会越来越狭窄,比如肠道科的医生,来了个病人,什么症状都只会往肠道方面想,但其实可能存在其他病因,精神科做久了也是,我们会倾向于怀疑他的瘫痪和心理问题有关,但不能排除是其他地方病变引起的,他现在药物不敏感,腿不肯好,如果精神方面下手无效,我们就要考虑其他方面了。”
实习生们点头如捣蒜,督导的话大部分是对实习生说的。
督导:“让他母亲进来吧。”
主任去开门了。
督导笑笑,重新戴上眼镜,对我们实习生说:“好了,从现在起,忘掉孙志翔刚才说的一切。”
五
孙志翔的母亲着实年轻了些,我本以为进来的会是位有白鬓的妇孺,她却黑发乌亮,精神气不错。
我看一眼病例,她才58岁,是17岁生下孙志翔的,父亲的那栏空缺。
他母亲唤名孙启香,稍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看穿着打扮就能知道家境不错。
孙启香坐下了,我去给她张罗了一杯水,她看里头片叶不着,对我笑了一笑,没去碰。
督导问:“问您一些关于您儿子的问题。”
孙启香:“可以的。”
督导:“您知道春太么?”
春太,孙志翔说的第一个爱情故事里的日本吉他手。
孙启香想了一会儿:“春太……是那个,一个日本乐队的?”
督导:“您认识他?”
孙启香:“不认识,是小翔房间贴了海报,他青春期有段时间追星,就追他们。”
督导:“追星?”
孙启香:“是啊,还专门跑去日本追他们演唱会什么的。”
督导:“孙志翔和他谈过恋爱吗?”
孙启香一愣:“他?哪个?春太有四个人啊……”
督导一顿:“春太是整个乐队的名字?”
孙启香点头,失笑:“是啊,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他们是很有名的明星,而且他们的年纪都能当小翔的爸了,什么谈恋爱啊。”
我一愣,立马在网上搜索春太(化名)的名字,果然是一个日本老牌乐队,出道已有三十多年了,跟孙志翔说的根本对不上。时间和事件都不对,他不可能在十岁时遇到未出道的“春太”,还谈了个恋爱。
实习生一时都有些懵,他们这才理解督导师说的“忘掉孙志翔刚才说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督导:“那孙志翔有没有过一个上司,和他因为暧昧关系,而把他开除了?”
孙启香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哦,那个啊……他怎么这个也说了,他确实缠过那上司一阵子,后来被开除了。”
实习生们又是一顿,主任接着问:“是孙志翔缠着上司被开除了,不是上司缠孙志翔?”
孙启香:“是啊,但那不是小翔的问题,那个上司我见过,不是能相处的人。”
主任:“那一阵子他是不是有频繁搬家过?”
孙启香:“对,那上司不依不饶,找了人去堵他,还闹到了警局,特别夸张,小翔只能搬家。
我深吸口气,开始在先前记录孙志翔口述的爱情故事后标注真实情况。
我想到了一个症状:钟情妄想。患者觉得跟他有连接的人,哪怕只是多看他两眼的,都爱慕他,还有理有据,真实地在脑中构建了那些关系画面。
确实是能对上一些的,比如上司的身份,开除,搬家,又比如春太这个乐队,吉他手,去日本看演唱会,这些是事实,他只是扭曲了事件的发生,又在里面填充了其他细节。
这四个故事,可能都只是他的妄想。
我这才明白主任早上查房时让我别长时间看他是为什么,钟情妄想的患者很敏感,你多看他一眼,他就觉得你喜欢他。
我立刻又想到了那名护工的猥亵事件,如果患者是钟情妄想,那名护工是不是也被这么扭曲了事实?
六
督导接着问第三个故事的小刚,但孙启香表示她不认识小刚,似乎是从小刚开始,孙志翔的生活就离孙启香远了,她也鞭长莫及。
说到这里,孙启香显得落寞,特别是当督导提及莉莉的时候,孙启香显然又不知,她脸上的空白让人有些心疼,她似乎相当关心这个儿子,想知道他的一切。
督导:“接下来想问一些关于您的事,先冒昧问一下孙志翔的父亲,可以么?”
孙启香点头:“可以的,不过他父亲,我也不太记得了,可能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督导:“您和他父亲在一起过吗?”
孙启香:“在一起过的,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有了,我身体不好,打掉就生不了了,于是没有打掉。”
督导:“您之后没再考虑找个伴吗?”
孙启香摇头:“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本来闲话就够多了,再找人,要被说的,要被更讨厌的。”
督导点头:“您很在意被人讨厌么?”
孙启香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话,谁会不在意?”
督导:“您自己不想找吗?”
孙启香:“倒也还好,我有小翔啊,小翔从小就很乖的,聪明伶俐,长得好看,很讨人喜欢,我抱出去都说羡慕我,说老天是公平的,给了我个坏男人,就还了个好儿子。”
督导重复她的话:“他很讨人喜欢。”
孙启香一顿:“哦,现在不一样,他生病了,那没办法的,小翔没生病的时候,一直很讨人喜欢,去哪里都是最出彩的。”
督导强调:“孙女士,是您觉得他应该讨人喜欢,还是他真的讨人喜欢?”
孙启香语气开始夹带着反击:“这有什么区别?”
督导:“他小时候您经常带他出门吗?”
孙启香颔首:“我的身份,自己出门其实会遭指点的,但只要带着小翔,大家都会对我和善些,他们都喜欢小翔,所以我只要出门,基本都带着他的。”
督导:“他没有过出门不讨喜的时候?毕竟是小孩,也会顽皮,总有惹人烦的时候。”
孙启香垂下眼帘:“那肯定也是有的。”
督导:“那种时候,旁人看到了,您会做什么吗?”
孙启香沉默了,似乎不是太想回忆。她捏住桌上的塑料杯,发出清脆的收缩响动,“教育孩子么,总归是这么几种方法。”
督导室沉默了片刻。即使大家都有数了,督导还是坚持澄清:“什么方法?”
孙启香:“就打骂一下,不严重的。”
督导点点头:“您有工作吗?”
孙启香:“没有。”
督导:“那您平常会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
孙启香想了想:“小翔还在家里的时候,教他些礼仪什么的。”
督导:“礼仪?”
孙启香:“就是行为举止怎么更得体些,更讨喜些,我和一般家长不太一样,我不是很重视他的学习成绩,我更看重他的性格和仪态。”
督导沉默片刻:“他小的时候,您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多久是花在他身上的?”
孙启香撩起了头发:“十多个小时吧,他没有爸爸,我得多看顾着些。”
我打字的手停了下,十多个小时,这对孩子来说得多恐怖。

督导:“您自己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就只围着他转?”
孙启香:“……他离家之后有了的,画画算吗?”
督导:“当然算。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孙启香掏出手机,将头发挂去耳后:“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就没画了,最近又开始的,也奇怪,好像总是在画以前的东西。”
她翻看了一阵朋友圈,挑出一张最满意的,将手机递给我,让我将手机投影在大屏幕上。出人意料,单就画功来讲水平很高,孙启香的画画得很好,是油画,奇想风格的。
但我惊的不是她的绘画水平,而是画的内容,督导室瞬间气压低了几度。
这画太压抑了,细节特别多,我哪怕不进行绘画心理分析,那些细节都直接打到了我眼里。
屋子是昏暗的,白色的窗帘被撩开了一半,露出的窗外一片漆黑,漆黑中有些白色的口子,像是数不清的嘴,房间门开了一条缝,像有谁正在偷窥。
房内的家具一地乱,能瞥见一些刀子,碎酒瓶,缠成一团的红线,纸尿布,一只被捣碎的石榴。
电视开着,从电视里伸进来一根望远镜,扭向床上。
床是最夸张的,那床是一只巨大的眼睛,一个穿着黑色睡衣的卷发女孩躺在那眼睛上,约莫七八岁左右,她微笑着,搂着一个正从肚子里拔出来的木偶,那木偶是个男孩,身后有一双翅膀,那翅膀是整幅画里最亮的元素。
这幅画里满是被监视和被闲话的象征物,撩了一半的窗帘,数不清的嘴,门缝,电视,望远镜,作为床的眼睛。
石榴应该是处子的象征物,它被捣碎了。
床上的卷发女孩明显是孙启香的自画像,睡眠应当是一个人最放松的时刻,她却觉得自己睡在眼睛上,她头脑里的被监视感必定异常强烈。
从她肚子里拔出来的那个男孩木偶,应该是孙志翔,可这木偶的嘴唇上,甚至抹着口红,衣角隐隐有裙子的倾向,他笑得极不自然,下巴的线脱落了,背对着“慈爱”地看着他的孙启香。
我当即能想象出孙志翔儿时的生活状态,他就是孙启香手里的这只木偶,被迫承受着抑郁不自知的母亲的压抑,每日被控制欲极强的她操纵着要讨喜,他就如那双最亮的翅膀,是孙启香灰暗人生里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孙志翔的腿是怎么瘫痪的,我好像有猜测了。
孙启香似乎还在等待着评价,但督导室没谁说得出话来,打破安静的是督导。
督导淡然道:“画得很有想象力。”
孙启香开心地笑了笑。
督导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把投影关掉了。
督导:“关于护工猥亵事件,您还是坚持控告吗?”
孙启香:“那当然,虽然这件事情有可原,但小翔不能在这里还受委屈的。”
情有可原,又是这四个字。
孙启香软糯轻和的声音,总让我有种她还是个姑娘的错觉,她也确实是个姑娘,17岁生下孙志翔后,再没长大过。
在她的自画像里,她也是个小孩。
离开前,孙启香忧心忡忡地问督导:“小翔的病情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督导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对他常说一句话就可以。”
孙启香:“什么?”
督导:“你不被喜欢也没关系。”
孙启香僵硬着离开了。
七
相关人员都走了,督导开始总结今天的督导会。
“另外两个故事虽然还没确认,但也能看出患者的钟情妄想较为严重了,这方面可以针对治疗一下,你们要注意和患者的距离与分寸,尽量避免造成二次伤害,至于他的腿……”
督导停了一下,“大家应该有些猜测了,但猜测不落到治疗上没什么用,该检查还是检查,你们条件要是允许,看看能不能劝说这个母亲一起参加治疗吧。”
散会后,主任联系了CDC。
CDC是医院专门负责患者在社区生活的部门,经常出外勤,通常是对康复患者进行随访工作等,有时也根据一科二科的需要调人手出外勤。
主任:“送孙志翔来的小刚怎么都无法联系,他留了地址,孙志翔也住在那,他们同居,过去做个随访。”
我:“是要确认孙志翔第三个故事的真伪吗?为护工猥亵事件做辩护?”
刘医生:“现在有两个了,其实也能证明他的钟情妄想严重了。”
主任:“同居的这个分量更大,他毕竟是把孙志翔送来的人,如果真的闹到法庭,他很关键。”
我:“那我跟CDC一起去吧,你们走不开,我应该没事。”
主任:“好。”
CDC的人很快就来了,是我之前在CDC轮岗时的带教老师,路上我简略地把孙志翔的事情说了一下。到地址时,是一个高层小区,按了许久门铃,才有人出来开门,是个矮胖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他正满头大汗地在给他的猫修指甲。
我问他是小刚吗,他说是。
我:“那您认识孙志翔吗?他是您送来医院的。”
小刚的表情有点古怪,似乎不太想理我们:“我不是说了别找我么,他就是我的租客,我好心把他送医院了,他这样跟我可没关系,他来之前就这样了。”
我一顿:“租客?你是他的房东?”
小刚:“是啊。”
我:“那您送他来的时候关系填写为什么写朋友,租客关系是要写明的啊。”
小刚有些不耐烦:“要被人知道一个精神病住在我这,我这房子还怎么租出去啊。”
我哑口无言,良久才问:“您或许,是公务员吗?”
小刚一顿:“……你怎么知道?我下岗很久了,现在就靠房租生活。”
我不知说什么。
确认了,第三个故事的真伪。
屋子里的猫蹿了出来,小刚喊道:“莉莉你别乱跑,回去。”
我诧异极了,“你叫它什么?”
小刚:“莉莉啊……哦,这猫就是小孙的,他住院了没人看,我只好先帮他照料着,本来他就对猫毛过敏,上医院好几次了,也养不了。”
那猫蹿到鞋柜上,揪了一把盆栽的叶子下来,溜了,气地小刚大骂。
我的视线却粘在那几盆绿植上。
是花。
小刚:“这猫皮得要命,就喜欢揪花花草草,之前小孙还住着的时候,每天早上肯定房门前一塌糊涂,都是碎花碎叶。”
我告别了小刚,在请求他若有需要为护工出面作证被拒后。
带教老师直摇头:“所以那四个故事都是他的妄想?”
第一个要带他去日本却失约了的男人,是他追星的对象。
第二个为他吃醋想跟他结婚的上司,是他一直纠缠的领导。
第三个偷吃下岗被他养着的公务员同居男友,只是他的房东。
第四个每日送他一枝花的莉莉,是他养的一只爱沾花惹草的猫。
孙志翔长大后渐渐发现,他似乎不是母亲口中人见人爱的小孩,再怎么妄想,也难以隐瞒自己不被喜欢的事实,但他不能接受这一点,因为母亲不能接受这一点。
他分不清自己和母亲的想法,他们缠结太深了,他以为母亲的想法就是自己的想法。
那怎么办呢,只要出门,他就必须讨人喜欢,像儿时母亲每次给他精心打扮,就为了出去被所有人围着夸。
啊,那他只要出不了门就好了。
腿坏了,就出不了门了。
这不能怪他,不是他不想出去,是他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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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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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穆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