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登的复仇
苻登知道，他这辈子的宿命就是复仇。
太元十一年，也就是淝水之战后的第三年，秦主苻坚已被姚苌所弑，长安也被他占去，此时苻丕虽在晋阳继位为帝，但整个北方已经大乱。
那时苻登刚刚被枹罕的众氐部落推举为首领，占据南安，苻丕封他为雍、河二州的州牧。苻登坐拥五万之众，料想可以和东面的苻丕遥相呼应，一起攻打弑杀君主的姚苌，然而没过多久，就传来了苻丕的凶问。其时正值隆冬，天还下着大雪，苻登在城中休憩，城外传来信报，称苻丕的尚书寇遗带着苻丕的两个幼子前来投奔，苻登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了。
苻登让全军都穿上白色丧服为苻丕发丧。身着素袍的三军站在校场上，和大雪茫茫的天地连成一片。寇遗站在将台上念着祭词，苻登坐在一旁，微闭着双目，祭词中的每一句每一字都被鬼哭狼嚎般的朔朔寒风卷裹着，钻进苻登的耳朵。他的思绪越发烦乱。他知道苻丕一倒，就凭自己区区一支偏师、一隅之地，在这粮食都没得吃的大灾之年，别说复兴秦国了，只怕连生存下去都很困难，什么王图霸业，已经是梦幻泡影。可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苻登此刻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隐隐之中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放下，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甘和愤怒，苻登定了定心神，一个冷酷决绝的念头慢慢浮出水面：复仇！他睁开眼，看着苍茫的大地上无尽的寂寥和悲凉。对的，他要替氐人的共主、大秦宣昭帝苻坚复仇，杀掉姚苌。
早在他还是孩童的时候，他的父亲常带他和他哥哥外出打猎。有一次打到一只母狼，发现它还带着一窝小狼崽，苻登和哥哥想捡回去养，父亲不许，并要摔死这几只狼崽，可是最终在苻登的阻挠下逃走了一只。父亲告诉他狼会记仇，当着面杀死了它母亲它永远不会忘记，等那只逃走的小狼长大，无论你在哪，它都会找到你，追着你，追上你之后它不会马上杀你，而是选择在你身前环绕，用双眼死死地盯着你，冲你嚎叫，直到你被吓得肝胆俱裂，它才扑上来咬断你的脖子，完成它的复仇。之后一连几个夜晚，苻登都会隐隐觉得黑暗中有一双泛着绿光的狼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让他后脊发凉，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好奇复仇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样的。
后来他的父亲被暴君苻生杀掉了，哥哥带着十来岁的苻登投靠了当时还是东海王的苻坚。寄人篱下的日子里苻登勤练武艺，铭记着杀父之仇。没过多久，苻坚就发动了政变，苻登随同其他武士连夜闯入了皇宫，宿卫的士兵都痛恨苻生的残暴，竟然毫不抵抗，加入到闯宫的队伍中来。一行人一直冲到龙床前，苻生还醉眼朦胧地说着胡话，在场所有人看到一位君主如此荒谬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最后苻坚指挥左右，将那个暴君从卧榻上生生拖走。这是苻登人生中的第一次复仇，成功了，但总觉得少了一些快意，跟小时候父亲讲的那个狼的复仇相去太远。现在回想起来，他意识到了遗憾来自于哪里：那时他还弱小，必须借助苻坚的力量才能完成复仇，苻坚是仁主，不会允许他采用残酷的方式报复，而现在，眼下的这场复仇，将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他要像复仇的狼一样，不停地追仇人，嗜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对方，在他身边嚎叫、哭喊，无休无止，让他背脊发凉，肝胆俱裂，最后再咬断他的喉咙，彻底杀死他。
苻登缮甲纂兵，准备引师东征。东征之前，他在军中立起苻坚的牌位，用辇车载着，鸟羽制成的蓬盖作为车盖，车上竖着黄旗，苻登对着牌位立誓，为复仇奋不顾命，陨越为期，希望先帝的神灵，降监厥诚。三军将士无不悲恸，都在兵刃和铠甲上刻上“死休”二字，示以战死为志。
朔风凛凛，大雪纷飞，大军徐徐出城，朝长安的方向行军，一路上连战连捷，势不可挡。慢慢的，一些传说流传开来，说苻登和狼神订了契约，全部士卒都变得像狼一样嗜血狂暴，他们不再吃干粮，而是吃人肉，会在战场上把敌人杀死当做食物吃掉。
身在长安的姚苌早已听闻过这些传说，他嘲笑那些感到害怕的宾客，声称鬼神之说都是虚妄。有宾客提到苻登在军中立起苻坚的神位，姚苌心里才有些忌惮。没过多久，传来消息称长安附近的两个坞堡堡主徐嵩和胡空分别投降了苻登，紧接着杏城的苻纂和兹川的寇冲也起兵响应，另外还有各地的部落纷纷归附苻登，姚苌派出的将领都被打灰头土脸，节节败退。关于苻登的传说越来越离奇，有人说他的士卒开始纷纷蜕去铠甲，浑身长出浓密的毛发，獠牙像镰刀一样从嘴里龇出来，爪子锋利无比，能够轻易地划破对方的喉咙；也有人说他的部队会在夜晚对着满月哭嚎，哭声会钩取人们的魂魄。
姚苌厌烦了这些传闻。作为一代枭雄，他知道战事从来不是依赖鬼神，而是在于人谋。他亲率兵马出击，在阴密击退了苻纂，紧接着挥师向西打败窦冲，然后派部下攻陷徐嵩的坞堡，坑杀了徐嵩的全体将士。如此一来，苻登的左膀右臂基本被翦除，现在只需要专心对付苻登这一股力量就可以了。姚苌心想，终于可以亲眼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吃人兽群到底如何了。
两军对峙后，姚苌有些失望，他看到对方的军阵森严、气势如虹，但终究还是人类，跟传说中的兽群相去甚远。姚苌笑着对左右讲，捏造谣言的那些将士未免太胆小了吧。
但和对面交锋之后，姚苌迅速后悔了。苻登的士卒虽然依旧是人类的模样，可一旦见了血光，立马狂躁可怖，真的像野兽一般扑向敌人并将对方撕碎。姚苌不得不退回到营寨据守，面对姚苌营寨层层的防御工事，苻登也一时不能攻入。不过躲在营中的将士们在亲眼目睹了一个场景后都恶心的吐了：苻登的士卒真的吃人，他们把战场上的尸体拖到姚苌的营寨前，当着姚苌将士的面将尸体全部吃掉了。
到了夜晚，姚苌正在营中和部下商议军事，忽然外面传来了哭嚎声。那声音撕心裂肺、断魂散魄，一时从东面传来，一时又从西面传来，仿佛在绕着他的军营打转。营中的将士听到哭嚎纷纷骚动起来，任凭姚苌如何喝令都不能使大家镇定。姚苌让人点起火光，看见营寨四周有成群的狼影不断闪过。难道狼神真的把苻登的部队全部变成了野兽？姚苌问着自己，但他厌恶眼前的事实：敌人真的如狼一般，而自己的军队却沦为被围猎的羊群。哭嚎声在整个夜里一直持续着，回荡着，越来越可怖，姚苌的士卒被吓破了胆也跟着开始哭了起来，用恐惧和绝望回应营寨外的哭嚎。
天色渐亮，哭嚎声渐渐散去。姚苌趁敌人撤走，急忙下令让大军躲进安定城中。第二日，苻登兵临城下，姚苌登楼观敌，见对方军队在城外的平原上一字排开，中间让开一道通路，一辆鸟羽蓬盖的辇车从军阵中缓缓推出，一直行至距城墙不足百步，苻登纵马上前，姚苌见状本想让左右引弓射之，然而却听见苻登指着辇车对城墙上大喊，问姚苌是否认得辇车上的灵位，左右告诉姚苌那便是苻坚的灵位，姚苌听罢面如土色，他的部下将士大多数原本是苻坚的下属，如今见了灵位，个个心生惧意。
姚苌躲在行宫中日夜难寐，于是命人同样在军中立一塑苻坚的神像。他向神像哀求，将弑君的罪过推到自己早已去世的兄长身上，希望能得到苻坚的原谅。然而之后他领军出战，仍被苻登杀得大败。苻登讥讽他，说自古及今，安有杀君而反立神像请福乎？姚苌一怒之下，斩下神像的头送给苻登。从此之后，任凭苻登如何叫阵姚苌都不再出战。
姚苌每天仍会在墙垛后观察敌情，刚开始总能看到苻登的士卒们聚在城外把尸体堆积起来大快朵颐，不过没几天尸体就被吃完了。姚苌的部下认为苻登没有别的军粮，可以趁着对方饥饿之时与之交战，姚苌摇摇头，他知道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的本质区别，食草动物饿了就没力气，但食肉动物恰恰相反。饥饿的食肉动物会比吃饱的食肉动物更可怕，因为他们对杀戮有更强烈的欲望，自己的这帮士兵如果贸然出城，只怕等于一群羊自己跑到了饿狼嘴边。部将们都诧异于姚苌的胆小，但姚苌很清楚，他需要等待时机。
几天后，苻登的军队撤退了。姚苌的部将请求追击，但姚苌仍旧不许。后来传来消息，说苻登分别攻打了繁川、彭池，还攻克了平凉。姚苌下令给各地的守将，让他们也不许出战。苻登求战不得，又再次逼近安定，姚苌仍不理会。长期不能与敌人不交战就吃不到敌人的尸体，如此一来，苻登的军队只怕会全部饿死吧？
然而苻登的军队并没有被饿死。姚苌派出的探子回来禀告，说苻登的军队在吃光了尸体后从平凉征到了粮草，又发动军士进入山林采得了野果。姚苌的部将纷纷抱怨，说之前对方饥饿的大好时机没能利用，现在对方粮草充足了，己方如何还有机会。姚苌登上城楼，察看苻登的军阵，多日来的愁云突然间在他脸上消散，他慢慢露出悦色。姚苌告诉部下现在正是出击的大好机会，部将们将信将疑，不明所以。
是夜，姚苌亲率三万骑兵袭击苻登的大营，苻登军被一击而溃，苻登的妻子毛氏、两个儿子都被杀死，苻登本人则仓皇逃走。
数年后姚苌说起这段往事，仍会不禁感叹，食肉动物之所以为食肉动物，是因为杀戮是它们的本能，嗜血是它们的天性，但食草动物却不同。人们可以让食草动物改食肉，刺激它们对血的欲望，压制它们的理性，短时间内它们也会变得跟食肉动物一样擅长杀戮，但它们归根结底还是食草动物，杀戮和嗜血并不刻在它们的天性内，一旦嗅到了甘草的芬香，它们又会变回食草动物。这就是食肉动物和食肉动物之间本质差别。苻登为了复仇，让自己的士卒们只吃人肉，剥夺他们的理性，训练他们的嗜血，把他们从“人”变成了“兽”，这是他战无不胜的原因，可一旦不再吃人肉，他们又会慢慢从“兽”变回“人”。苻登虽然逃走了，但他不再可怕了。
姚苌预料得没错。苻登逃回胡空堡后，收拾残兵打算卷土重来，可是接下来他输多胜少，即使几年后姚苌去世，其子姚兴继位，苻登仍然没能打赢过。生涯的最后一战里，苻登全军溃败，逃进山林中，姚兴的大军追着他围住了山林，他再也无处可逃了。那天夜晚他从马背上下来，疲惫地坐在地上，望着山林外的方向，夜幕中有无数的火光正在靠近，他知道姚兴的大军到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还是孩童的时候，同样是一个夜晚，他在山林里忽然看见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结果发现是一只小狼崽。小狼崽不停跟着他，怎么也甩不掉。苻登认出它是那只被他们父子杀死母亲和兄弟的小狼，于是他将狼崽捉了回去，偷偷养了起来。一开始小狼崽极富有攻击性，苻登不得不用铁链拴住它的脖子。为了磨掉它的兽性，苻登每天喂它人类的粮食，训练它听从狗一样的指令。它一天天长大，变得温顺了许多，终于看着跟狗没什么两样。苻登窃喜，想牵着它向自己的兄长们炫耀，于是他解开链条，没想到那只狼突然扑向他，死死的咬住苻登的胳膊，苻登大声喊着救命，他父亲的下属们闻声赶来，急忙杀死了那只狼。事后他父亲严厉地责骂了他，但他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狼的复仇虽然没有成功，但它只要时刻记着复仇他的兽性就不容改变。
这一点他和姚苌的看法正好相反：他从来没改变什么天性，他就是真正的食肉动物。
尽管苻登的复仇最终没有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