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豆子
四两豆子
碗里只剩下四两豆子,我不禁吃了一惊,秋里所获的豆子一冬以来业已吃完。细算来,也还未到大寒时候,这豆子却如从脑袋里往外倒诗一股脑儿都倒了肚里。且我是每写一首诗要吃一个豆子,如今豆子没余下多少,诗也如倒空了的口袋,便不能写些了。这确乎算是个“饿死诗人”的时代了。 这样寒冷的冬天,外头的卖豆付的已然在门前转来转去地叫喊,他知道我是爱吃豆付的。可我确实没有多少豆子了,但也得出得门去看看,遂出门探了头小声地问: “豆付是什么价儿了。” “一斤豆子二斤豆付了,不算贵,吃得起。虽是这几年收成不好,但不算贵,吃起……”邻家的冯婶子买了两块,用碗盛了,小心地端家去了。 待冯婶子回家后,我才敢小声问:“用钱买,行吗?”卖豆付的点了点头,准备用刀子给我划豆付。 “但我没钱。”我又笑了笑。买豆付的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没钱,用豆子罢。”我摇了摇头。卖豆付的也很没趣,挑了担子就要走。 “卖一个豆子的豆付吗?”我忙小声地把他叫住。 “卖,快拿豆子罢。”卖豆付的似乎很高兴,终于放下了担子。我也终于奔了家去,从碗里捏出一只较小的豆子,又飞了出来。待我把豆子放在他的手里,他便突然高举起那只豆子,大声地笑,且大声地说:“快来看呀,我们的王先生只买了一个豆子的豆付。” 未眨眼的工夫,四邻都算云集于此了,冯婶子也忙托了他的那两块豆付小心地往人群前挤。众人都鸦雀没声,单在那里等着说话,如许多个伸长颈子的鹅围着放了食物的盘子。 “他买了一个豆子的豆付。”许长时间才从卖豆付的嘴中逼出来。 顿时,围成锅状的人群里如炸了豆付,响起来。我是向来不以此为意的,待到听见有人指着卖豆付的小声说了这样的话:“他也是个诗人。” 我心里顿时如注了铅般,急忙伸手去夺握在他手里的我的那只小豆子。怎想他力大,奈他不得。我也只好说出我也是个诗人的事实。众人听了,都摇了摇头,便觉没趣,遂转身去了。 那卖豆付的便大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的小豆子抛进嘴里,就挑了担子一溜烟跑了。路上还能听见他的笑:“你的朋友说得对,你的豆子不多了。否则,何以如此之小?谢谢你的豆子。那么,朋友,再会。” 只是可怜了冯婶子,没提防,被那人带跌进沟里,摔了个无可无不可;那两块豆付也滚了个黄土朝天。 冯婶子扶着沟沿爬起来,指着远去的影子就大骂:“我把你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在你娘肚里时候也瞎头苍蝇似的乱撞!两块豆付都撞撒了,两块豆付,足足的一斤的豆子。”又指着我责备:“也有你,好好的,给他闹什么?你要吃豆付,给婶子说一声,你婶子还管不起你吃豆付?你看,好好的这一斤多豆子都给你撞没了。” 我可没工夫听,关门就进了家,远远还能听见外头冯婶子的骂。这时母亲也出了厨房,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回答,径直回屋去了。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伯父也来了,坐在小板凳上和父亲抽烟。我没答话,去里屋了。父亲说:“一年比一年收得少,再过几年,估计一亩地里也只能打几斤粮食了。”伯父不说话,只有深深的叹息。母亲也进来了,说:“红薯大拇指头儿般粗,麦穗子还没兔子尾巴长呢。春里点了豆子,到秋里收的时候,您想想,好的,一棵豆秧三个荚儿,都不过四个;不好的,就一个也没有。加上种上没长成的,您算算,可不点多少豆子就收多少豆子么?”伯父深深地叹气:“要饿死人了。”母亲又说:“家里也没粮食了,您想想,这一家老小?”母亲几乎哭出来。弟弟跑进来,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哥哥还有四两豆子。”他们全都默然了,我也没吱声。 我知道他们都是说给我听的,想要我的那四两豆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如今确乎如母亲所说的,家里已没多少粮食,快要饿死人了。土地老了,不能再从中刨取更多的粮食,且一年比一年要刨得少。先前土地虽老,但收获仍多,人们不能察觉。目今却不能够,土地似乎死了一般。如冯婶子家,生齿不多,又有多年的陈粮,先是饿不着,故还有豆付可吃。我家人多,头几年为给祖母看病又把积下的粮食折成了钱,余下的粮食确乎不多,一家人单围着锅台过日子了。有多少次,母亲来到我屋里,眼望着摆在桌子上的那只盛了豆子的碗,除却投以失色的目光,只能留下无尽的暗泪和长长的叹息。因为早先时候,他曾答应过我只要不在外人面前给他丢人,他是绝不限制我去自由地写诗。对于我放在碗里的豆子,他也不许别人去动。如今家里有了难处,想要我的豆子;而母亲又是个说一是一的人,他不能问我要豆子,就只好以这种方式讲给我听,想让我自己把豆子交出来。然而在我,这是不能,为着我和我的朋友,以及那个最后的月夜。 那是多好的一个冬天的夜。他来了,折了一尺长的榆枝,送给我,并说:“赠你一尺的夜色,纵使它还未绽放。”我就说:“一簇簇的榆钱多好看。”他就哭了,告诉我:“好的夜色不能再有了,榆钱也会老去。我们终究不会成为好的诗人的。”我指了放在桌子上的盛豆子的碗,笑着说:“然而,所幸有这样的四两豆子。”朋友似乎哭得很厉害,几近哽咽道:“我们将不再会是朋友了,因这四两的豆子。”我也哭了,且再也没有什么言语。 朋友要走了,我送他到门外。临末,朋友又哭了,指着头上的明月,摸了摸我的脸;他要朗诵了: “流血的月光下,你不能知道我的痛苦。也许月,这照着百万人的影子,也将不能。白猿爬过了村庄,深知着你我。然而我将不能写诗,抑或不能深知于我。只能滚过我床边,但不把我叫醒。” 朋友又摸了摸我的脸:“然而现在,却不能了,母亲不能给我豆子吃了,我没了豆子。我走了,兄弟。倘或不写诗,你来找我;我们将还是朋友。走了,我的兄弟。”遂逾墙而走了…… 从那夜起,我就没再见过他。那天,有个他庄上的人来我这里探亲,有人问及他如今怎样,那人只不讲,单让我们看他学,就当着母亲和我学开了。先是学他在院子里怎样的踱来踱去,怎样的吟哦讽诵,又学怎样的大雨天自己爬上土坡自己给自己小声地说话,怎样的大毒日头天地下用小树枝在泥上乱画,可谓惟妙惟肖了。学得众人都笑了。我见母亲低下头,不说话,也低下了头,不说话,自己悄悄地走了。 这是我料到的,即使他不再写诗,也是那样。且这次卖豆付的我岂看不出来,他就是我的朋友。即使他这次怎样的伪装,他的眼神却永远那样,如水般照得你一无所有,使你永远认得他。他也为着我的豆子。这次他来,大抵是问我还余下多少豆子,是否还在写诗。这也难为他记挂着,我的兄弟。 在他看来,他是怎样的希望我把这四两的豆子吃完,且不再写诗,给他做最好的朋友。他太孤独了,虽是已不那样的彻夜地写诗。 然而他又不能,他又希望着我能继续写诗。因为他知道我将不会停止写诗,他也将不能阻止;即或我不再写诗,我们也不会是朋友,因为他终将不能与一个不懂诗的人做朋友。他又知道我爱吃豆付,如今在这样的荒年,他不希望我把豆子过多地用在这嘴馋上。故拿这一个豆子的豆付来羞臊我,使我不敢再吃豆付,专用这豆子来写诗了。这也难为他。 他家中有母亲,我想也正为他母亲他才不能写诗了。 还记得我每每缘河到他家夜谈的时候,都能见他的母亲偎着油灯纺线。这个年轻时候就守了寡的女人,生活为难着他,至今还使他住着那三间的破草屋,养着一个不中用的儿子,熬得眼睛都干了。眼睛不好,不大能看清东西,听到脚步声,他就喊在隔壁抱灯写诗的朋友:“小五儿,王庄的你的朋友来了,还不出来看看?”我就直接进了他母亲的屋,给他问了声好。他也没停手中的活,就说:“你这老远路子的,累得不轻,歇歇喝点水罢。小五儿,在那屋里一会子了,单等着你呢。你去罢。这儿有个小板凳,你搬去坐。”我就搬了板凳去了。 有时他跑去给那屋续灯油,正碰见我们要吟诗,就站着听。待我们吟完,他便插上几句:“咱庄稼人虽不懂得,但听起来好听。听起来酸溜溜的,教人想哭。”他的快干死的眼里湿了,我们都不说话。他又说:“你们接着你们的。”自己用袖子擦了泪,慢慢转身一步步地走出门去。那一夜,也没听见他彻夜的纺线声。 那夜他说他的母亲不能给他豆子吃了,我想大抵他母亲得了病,全靠他来养活。许长时间未上他家去,也是该上他家看看的时候了。 天黑了下来,我且不能思考,因为又要看到端饭时母亲瘦黑而沮丧的脸。今晚的饭似乎比昨天稀了不少,几乎照见人影。桌上摆着一盘母亲特地给切的咸菜,我吃着。外头弟弟因吃不下饭闹着,母亲且打且劝且哄着,遂逐渐止了哭声。家中确乎没粮食了,确乎…… 吃完饭,我来到厨房里;母亲正喝着一瓢凉水,见我来,就放下了。我告诉她明天要去朋友家看望的事。母亲拖着疲惫的脸,略显精神地说:“是了,前村的小五儿有一阵子没来了,以前夜里总是……”母亲不再说话,我也低着头出去了。背后听见母亲说:“听说他母亲病了,明天你从家里拿二斤白面去看看……”“哦。” 第二天,未及早饭,我就拎着面往朋友家去,弟弟哭着追至门外,又被母亲强拉回去。到了朋友村时,街上吃饭的人刚抱着空碗回家去。我来到他家,就听见他母亲在屋里问:“是王庄的他朋友来了不是?”我也远远地叫道“是”。进了屋,就见他母亲倚着墙在床上乱摸,我把面放在桌子上。她找到梳子,梳着半白的头发,就问我:“你吃饭了罢?有一阵子没见你来了,坐罢。”我答着坐了下来。她又说:“前几年时,我这眼睛就不好;如今,终于瞎了。”她梳完头,又拢好,正四处寻插头的簪子。我见摆在桌上,就递了过去。他又说:“如今我这个样子,小五儿也不一心单写诗了,挑着担子出外买豆付去了。今早也是刚出去。他虽不是终天地写诗,但也偶尔写。有时候我要听,他就写两首,念给我,还是那样的好听。小王儿,你看桌子上有个水杯,你递给我,我喝口水。”我递了过去,她大口地喝着水。我们就这样聊着。 外头有关门声,我待去看,她就说:“不用去看,准是小五儿,别人不会来。”进来的果然是他,一身的泥,挑着一担子滚了泥的豆付。他见到我,也不很惊异。他母亲问他豆付卖完了不曾,他说卖完了,就领着我往他屋里去了。 屋里还是老样子,桌上还是纸笔。他把刚写的诗递给我,我们就开始朗诵了: “然而夜永远这样,痛苦不可言说。走在街上,你将满身痛苦。夜里睡下,且不能睡下……” 他竟伏在我的肩上哭起来,我也哭了,望着门外结了榆钱的榆枝。 我和他商量明天到黄河边上去的事,他同意了。又听见他母亲要水喝,我们忙进了那屋,他对他母亲说:“且忍耐一会儿罢,我这就做饭去。今天剩了两块豆付,咱今天就做豆付饭。小王儿也不让他走了,留在这儿吃饭。”我们就抬了那一担豆付往厨房里去。待把豆付泡到水里,我问他怎么一担子的豆付都滚了泥。他说自己光顾着低头走路,不小心给东西绊进沟里,豆付全赶了。“也是个有才料的人呀。”他后头补上了这一句。说得我们都笑了。 待吃过这顿豆付宴,我们又定了去黄河边上的具体计划,大体是步行前去,来回花三天时间,出发时候由我来他家叫他。又和他母亲暄了几句,我便要告辞了。朋友送我出门,也没立在门前等我走远,就进去了。 太阳还未全落下,风起来了,和着尘土跟着我的裤脚跑。望见不远的村子,我且没精打采地走着,不觉中看见冯婶子端了一碗白花花的面条子往村口来。走近时,她就问我:“见我家粮儿了不曾?这早晚了,还不见回家吃饭。你吃过了罢?”我便指给她说孩子去河边玩了。 进了院子,见母亲端了碗稠米汤从祖母屋里出来,见到我就说:“饭在锅里呢,自己舀来吃罢。今天一大早柳儿上咱家来找你,我说你不在家,去前村了。她就说她在河边的那个小土坡上等你,叫你来了就去找她。你吃过了饭就去看看罢。”我说吃过了,自去土坡,听见弟弟又在闹了。 这时太阳已然没落下去,红霞斑斑点点,远处的云还在漂着。土坡上,柳儿静静地躺在草里,把手盘在头下,望着西天。我跑过去,和她并排躺在一起。她也没侧过脸来看,单望着对岸杨柳,似乎有些微醉了,说:“看,这多美。”我应了一声。 “每天都这样,该多美。你写的诗呢,拿出来看看罢。”她把手伸到我的面前,眼睛仍望着对岸。 “这几天都没写了。” “没豆子了?” “还有四两,只是写不出了。”我隔过她的指缝,看见乌云在红霞里到处躲藏。 “我这里还有几两呢,你且拿去,慢慢嚼着,总能写出来的。”她把一个小布袋丢给我,“饿了罢?我这里有几张饼,咱一块吃。” “我吃过了。” 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你吃过了,我还没吃呢。等你快一天了,中午饭都没吃,早饿了。你权且算是陪我再吃些。”说着,递给我一张,自己扯下了半张吃。 我们静静嚼着,望着淡去的西天。 “我家人催我们了,咱们什么时候定日子?” 我不说话,用手把住她的手。她也不再言语,我们就并排地躺着。 天黑了,月亮升起,月光照着我们。她坐了起来,把我也拉起来,说:“起来罢,时候也不早了。”又把那包饼递给我:“帮我问大娘和大爷好,今天走得急,也没来好好喧几句。也给咱奶奶问好,说这一包饼是我孝敬她的,过两天我再去看看他老人家。最好再把这包饼分几张给咱弟弟,小孩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我一一应着。 她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月亮照着前后。快到她家时,夜里终于转过她的脸来,满是泪水。我觉得那正是诗意蓬发的时候。 第二天,却依旧呆在家里,望着躺在碗里的豆子,守了一天,没能写出诗来。无聊的鸟儿在榆枝上鸣叫,唱过这几天,母亲终于要说话了:“家里确实养不了这么多嘴。在南方,你有个伯父,你知道吗?他无儿无女的,你就去找他罢。明天就和你收拾收拾,后天就走罢。” 明天又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装几件能穿的衣裳,好好梳洗一番而已。且冯婶子知道我要走,来到我家里,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毕竟是将及季春时节,春困还不至于,后天一早我就走了。也没用早饭,母亲把碗里的那四两的豆子都倒进我的口袋,说是路上吃。我们沿河岸一直走着。太阳这时才刚露头,似乎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新日了,晨光照在岸边的柳树上,柳条如从雨洗过一般,甚是好看。母亲和弟弟两人送我,到了前村才停住脚。最后弟弟赶过来,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妈妈说过,她恨死你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不要跟妈妈说是我说的,哥哥。”说完,又跳着回到母亲的身边。 我径背着包沿河南去,时而不时往回看看,望见母亲和弟弟还站在那里,背后是榆柳正愁的远烟。 作于2012年2月5日 至4月4日完稿
柳评: 是作者少作也,抒滥情得一塌糊涂,故少示人。我平生最厌满是主观情绪且自淫想象之作,此作品是典型也。不能自已,是人软弱不胜生活之故,并不值得同情。多年以来,作者此篇文字每每我读之半道而废,大抵因是。感作者之区区,把我、小五儿写进去,而因彼此相知久矣,故作者常常笔管不住心,情尤其滥而不能读也。我何德焉,竟劳作者不忘,感多年之往事,悲叹异常。 2019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