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四中的日子
漭漭汉江文脉流长,文脉流长
千年古城风雅荡漾,风雅荡漾
薪火相传代有人杰,代有人杰
襄阳四中,啊,襄阳四中
桃李芬芳……
四中似乎没有校歌,这首《襄阳四中桃李芬芳》,是为庆祝六十周年校庆创作的,渐渐被当成校歌一样传唱。学校广播放过那么多东西,我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记得这一首了。
我在四中生活了四年,二零一三年到二零一七年——我复读了一年,这是绝大多数人没有的待遇。我说生活而不是学习,是因为这四年,的确就是我的生活。
进校门,西边是一排低矮的房屋,东边有食堂和公寓,正对校门是一块刻着校名的大石头。字是李岚清题的,我不懂书法,不置臧否,但对这种刻意攀附政要的做法不以为然。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应该有点淡泊明志的意思,那几个字摆在那里,多少感觉是在炫耀。
石头后面是集会广场,平时升旗,全校的文艺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每年十月份在这里举办周末文艺晚会,校长和一些老师合唱《真心英雄》,这已经成为一个传统。有一次晚会进行到一半,零星下起一阵雨,台下学生高呼“继续!”台上老师就在雨中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高三学生倒是没有淋雨之虞,他们还在考试。
刘新老师也作过这晚会的主持人的。刘老师只教我一年,但在四中所有老师里,于我是印象最深的。他身材不高而微胖,无论上课,在办公室指导学生,或是在路上遇见熟人,永远是有真诚的笑容。我从未见过他有疾言厉色的时刻,只有一次上课,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盯着一个不守规矩的学生看了一眼。这一眼里有责备,有威严,但更多的是希冀,我总是由它联想到萧红写鲁迅的“一个旷代的全智者的催逼”,至少,是有催逼的。
刘老师声音富有感染力,一出声自带感情,是天生的播音员腔。我们听他朗诵《雨霖铃》,讲《项羽之死》,感觉像是在雨天,坐在一个铁皮屋顶的教室里,读《黄岗竹楼记》。
集会广场两边是两条路,香樟大道和樱花大道,名曰大道,实则比小径阔不了多少,路的两边种满樟树和樱花树。清明一过,满树的樱花忽然就盛放,整条路,整个学校,都变成粉红色。游客慕名而来,树下人头攒动,最终也挤成一大团粉红色。樱花是娇弱的花,不过几天,风也来,雨也来,风雨过后,满地粉红色。“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中学生,站在一片花海里,很容易让人想到黛玉葬花,顿生一缕悲愁。那是四月,子规夜啼的四月,余光中凭吊古战场的四月。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仲夏时节,高大的香樟枝繁叶茂,投下一片荫凉。地上落满了香樟的果实,花椒般大小的绿果,我和郑施睿(后来是冯逸霄)走在香樟树下,踩着满地绿果,有说有笑。这幅画面好像有点象征意义,象征什么,我还没想清楚。香樟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整个六月,学校里一直弥漫着这股味道。
桂树的味道很清楚,是沁人心脾的清香,香而不艳,有君子之风。桂树种在学校西南角,在逸夫楼和小红楼之间。九月末,桂花开,但味道不像樟树那样满园都是,必须走近去。桂树下常年清幽,人迹少至,站在下面可以听见小红楼上有人在背《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小红楼是一幢红瓦灰砖的二层建筑,圆拱长廊方柱,朱漆木楼梯,在学校的其它钢筋混凝土高大建筑中间,无论空间或时间,显得格格不入——或者更近于鹤立鸡群。二楼有一间“诸葛亮人文实验班”的教室,大概他们在这里可以养浩然正气。
我第一次见梁中强老师,肯定是在逸夫楼,那时我还不会料到,他将教我三年。如果说刘老师代表着慈师,那梁老师更接近于严师。梁老师也有语气温和的时候,也有由衷而笑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他给人一种威严、不容挑战的感觉,如同他的学识。我从未见过梁老师有讲到一半而在讲台上忘记思路的时候,我从未遇到过请教他问题而他不能立刻答出来的情形,有时候,梁老师的思路敏捷会让我怀疑,是否学数学其实很简单,而愚钝如我,迟迟不能开窍。有一回我考得很差,中午放学,梁老师把我留下来,细心帮我分析每一题错误的原因,末了又鼓励我不要灰心,有问题及时去问,他一直在办公室等我们。谈话结束,有同学已经吃完饭了。
一个雪天,李自斌老师来逸夫楼上课,讲课前先把围巾围得更紧一些,那节课讲商代的历史,可惜照例少有人感兴趣。高一还没有分文理科,但大部分人笃定学理,学校对文科教学也不重视,文史政课程名存实亡。于是老师也不会认真上课,多是敷衍了事。唯有李老师的历史课,老师便像老师,认认真真讲课,学生便像学生,认认真真听课。他讲中国的历史也讲自己的历史,回忆自己年少时的求学历程,像是在听《送东阳马生序》。他努力把历史课讲得有趣,然而少有学生领这份情。李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学期,这很可惜;很多人没有认真听过哪怕一节课,我也为他们惋惜。
梁老师、李老师都是很负责的,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还记着他们。
逸夫楼连着图书馆,图书馆号称藏书十六万册,中考结束我犹豫选四中或是五中,看到这个消息,毅然选定前者。然而四年里,那扇门始终未曾允许我进去。“圖書館”的“館”字,久经风雨,“食”这一半掉了,外人乍看很难明白,“圖書官”是个什么官?
逸夫楼后面是运动场路,一直向西,走到解放军四七七医院。我对这家医院记忆深刻,是因为有一个春天的夜晚,我生了病,发着高烧,一个人昏昏沉沉走在街头。后来找到班上一位姓黄的同学,他陪我在医院待到深夜,送我回校后第二天早上又给我送饭。类似的经历还发生在我与一位姓张的同学之间。毕业之后各奔东西,开始时忘了联系,后来想起,却不敢联系了。但每想到四七七医院,想到破伤风,总会想起他们。
这位张姓同学和他的母亲,以及那位黄姓同学,总让我想到萍水相逢、雪中送炭之类,以及“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个人幸福与社会健康,或者其它。
第二年搬到明德楼,明德楼长得真难看。从外面看,一个长方体,方方正正,从里面看,教室、厕所也都方方正正。大的方方正正套着小的方方正正,像极了棺椁的结构,我感觉不像是活人在教室里上课,倒像是死人在棺椁里静卧。从搬进去那一天起我就不喜欢明德楼。
我尽量表现得不像个死人,我躲在角落里读书,读禁书。铁为什么能置换出硫酸铜里的铜?嗯?因为默尔索的母亲去世了,一个人的母亲去世了。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一个雨天,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读《万历十五年》,看朱翊钧怎样被皇权制度困住。扭头撞见雨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跳,楼下的白玉兰开得轰轰烈烈,才想到,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明德楼里倒也不只有方方正正,第一次遇见涛哥,最先被吸引的就是涛哥圆满锃亮的脑袋。杨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叫他涛哥,或是粉笔,完全没有嘲笑或者“犯上”的意思——我们对于别的老师,尊敬中带着一份屈从,而对涛哥则是真喜爱。涛哥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和两个酒窝,很是可爱。相由心生,涛哥为人也很随和——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散漫——但不是无限度的纵容。他是个极聪明的老师,对物理的熟稔程度,恰如梁老师之于数学。除此之外,涛哥还有一个绝活:徒手画圆,十分标准。
涛哥身材微胖,这给他带来一点麻烦,夏天里一口气爬上六楼,到教室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我现在还能想象得到,他喘着粗气出现在教室门口,开口第一句话是“朱晓翔找人把垃圾倒了!”八十华里远足,作为班主任,坚持全程陪同,也是不小的挑战。
我们那时哪里知道累,在园子里关了那么久,巴不得远足之类的活动多来几次。提前一周开始兴奋、谋划,出发的那天早晨再没人赖着不起。去的路上嫌两条腿太慢,恨不得要飞起来,又怕走太快,一天匆忙过去。走过街道,跑过大堤,天地原来这么宽广。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一天过得满快活。远足结束回到学校,才发现我们想反了,复还樊笼里,偶得返自然。
明德楼东边是体育馆,体育馆在我入校时刚修缮一新,但四年里我也只有一次机会进去,是在里面选举人大代表。我以为终于有了一次当家作主的机会,但是学校对选举的操控,学生对选举的不在乎,令我悲愤良久。
每届高三都在至善楼,据说大师给这栋楼开过光,风水好,此说待考。至善楼结构复杂,有一点曲径通幽的感觉。站在楼上看东边的运动场,有时能遇到孟大顺老师和几个学生踢球。孟老师下巴上有一撮胡子,目光炯炯有神,不苟言笑,有点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我觉得他手里要是不拿课本或粉笔,而是提一柄剑,似乎更合适。
楼顶有一个小天台,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仲宣楼,古城墙,一直到护城河。看到这些我觉得自己活在历史里,铁打的襄阳城。冬天下过雪,我们在这里打雪仗堆雪人,丝毫不惧严寒,暂时忘了自己是高三学生,忘了倒计时牌上的“一百五十五天”,直到上课铃响起。夏天在天台上吹风,看高一新生走不整齐的正步,给表演才艺的学弟学妹喝彩鼓掌。有一次楼下商家的遮阳棚被大风吹倒,货物也散落一地,楼上爆发出远比见到才艺表演更热烈的掌声喝彩,我已经无力愤怒,只是感到心寒。我能理解,他们,我们,太无聊了。
后来学校担心学生轻生,把通往天台的门锁上,往后再也不会有这种快乐,那只能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
至善楼一楼是一个通透大厅,学校会把高三学生的目标大学、对自己的激励贴在柱子上。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数学考试前,化学老师把我们送到我们的豪言壮语下,她讲的最后一句话是:“考试的时候机灵点儿,万一能看到别人答案呢?”其实四中好多老师都值得写一写,莫芳蕊老师,周小清老师,杨恩健老师……我知道的不多,应该有人来写一写。
运动场再往东是冯家巷,这个名字与黄梅戏《女驸马》还有点关系。冯家巷是一条不长的巷子,一侧是学校的围栏,一侧大多是小饭店——如意楼除外,它更气派一些。学生们经常透过围栏买东西(尤其是面条),虽经学校三令五申,“栏杆面”屡禁不止。学校不知道,我们买“栏杆面”,未必是因为它比食堂做的好吃,更有一种偷食禁果的刺激感。在教室里困倦的时候,我会出来看看栅栏外的冯家巷,面店的老板娘盘算这个月的收入够不够养家糊口,一个孩子牵着气球蹦蹦跳跳过去,理发店里的夫妻正在争吵,如意楼有推杯换盏……我喜欢冯家巷,喜欢一切名字里带“巷”的小巷子,它让我真切感受到,这才是生活。
冬春时节,晴朗的午后,常能听见冯家巷一带传来一声悠远的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此时周围一切都静下去,静下去,余音绕梁,悠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星球,这真是百听不厌!我觉得这声吆喝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艺术,比之秦腔摇滚之类,丝毫不差。我没有见过这个手艺人,我想他一定是个老头,推着自行车走街串巷,车前有个大喇叭,车后装着家伙什儿,走一天也揽不到多少生意,收费又非常低。从这种艺术中缓过神来时,我常想,他今天能吃饱吗?大概如意楼的厨子不会让他戗菜刀。
我很想再听一次这声吆喝,我怀念冯家巷。
十多年前,学生们每周还有一天假,吾生也晚,赶不上那个好时候。从开始每周放半天假到最后简直没有假期,周六傍晚下了课,溜出学校去开明书店,管他王小波或汪曾祺,反正比三角函数牛顿力学有意思。从书店出来,薄暮冥冥,去夏记买一碗豆皮(香而不腻),边走边吃,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猜测每个路人的身世与想法,自得其乐。忽然记起还有三角函数牛顿力学等着我,悻悻而归。
难得赶上一次月假,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去北街,北街没有什么好看的,永远充斥着油炸食品的味道,商业的味道。去大白菜书店,五块钱一斤的旧书,我有一次淘到一本人文社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复活》,简直如获至宝。去城墙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再高也被我牵着,有时分不清是风筝被我牵着还是我被风筝牵着。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在城墙上走一走,极目远眺,天地辽阔。城墙下面有一扇破旧的木门,我总疑心关羽曾经骑马从门里跃过。那么,眼前这个孩子,也一定听过关云长的故事了,他的父母也会带他来放风筝,教他认识车前子和木槿花,给他讲古诗词里的春夏秋冬,并且一定不会给他玩手机……忽然记起还有三角函数牛顿力学等着我,悻悻而归,回去的路上还在想,关羽是否曾骑马从那扇门跃过?
四中马上要搬到新校区了,现在的校区不可谓小,楼不可谓矮,我看过新校区的照片,当然更宏伟大气。我也看过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照片,一个简易校门,没有硬化的风雨操场,两层教学楼,十几岁的小伙子抱着篮球精神抖擞。这让我想到陈平原先生看一幅西南联大老照片的感受,一群衣衫褴褛的知识分子,气宇轩昂地屹立于天地之间,贫穷但不猥琐,反而有一种精神上的高贵。我禁不住问:今天的四中,能培养出这样的学生吗?今天的社会,还允许这样的人才存在吗?
我对这所学校的感情是暧昧复杂的,当然,在目前的教育体制下,它是成功的,在目前的阶层变动状况下,它对我也有莫大帮助。然而,把提升高考成绩作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甚至谈不上提升学生思考问题的能力,遑论价值观教育,这有没有做到校门口写的“成就最好的自己”?从个体来说,这里有和我谈笑风生的同窗,有我尊敬喜爱的师长,我怀念这段生活。从整体来讲,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实施一种没有“人”的教育,这样的学校会让学生以何种方式回忆?谁又该为此负责?一所学校一名老师吗?
为人师者,可不慎乎!
去年一月回学校,被门卫拦住,只能远远在外面看一眼。隆冬时节,学校里草木萧疏,铅灰的天空生出阴郁的氛围。大部分学生正在埋头奋笔疾书,算不尽的三角函数牛顿力学,有一个女生在背《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再过些时日,春风一来,玉兰也开,樱花也开,我希望这里终将会桃李芬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