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藏晖室劄记》(七十四)
《藏晖室劄记》(再版时称《胡适留学日记》)是胡适先生在美国留学期间(1910-1917)的日记和杂记,共十七卷,中间大约两年无日记或遗失。在学校图书馆偶获这套1936年的老书,取下阅读,纸张已然发黄发脆。因为身在海外,所以读来有稍许共情。
1916年3月29日 - 4月8日
胡适之前说要留意中国古籍中的乌托邦,到了三月廿九日日记中,胡适提了两处。其一是基于管子治国理念的乌托邦;另一是《周礼》中臻于郅治的乌托邦。胡适提到的这两处乌托邦,明显是基于今文古文的分别,他在辨别真伪之后,称这两个乌托邦多半是后人托古改制的产物,或是政治理想的寄托。想到二月廿九日里,胡适摘了一句话:
The government could not stand if its sole basis was the platonic support of genial well-wishers.
既然他也意识到,全凭一腔理想,是没办法创设良好的政治的,为什么还要引这两例呢?甚至他还用历史的眼光发现这两个例子中存在的问题:
(三月廿九日)如《王制》一書,漢人盧植明言“漢文帝令博士諸生作此篇”(見注疏),而後人猶復以為周制(如馬氏《繹史》),抑何愚也!
(四月八日)上篇論《管子》非管子自作,乃戰國末年治調和之道家學者所作,而託於管子以自重耳。
是胡适认定了其乌托邦的实质吗?是重新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吗?还是有意在拔高这两个例子呢?我没有做古今文的底子,也没有仔细地读过经典和注疏,所以没办法发表意见。如果让我来想古籍中的乌托邦,首先想到的应该会是“大同社会”和“桃花源”。
四月五日时,胡适写了一篇“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记从古至今的文本变化。胡适认为,从三百篇变为骚,从骚变五言七言古诗,赋变骈文,古诗变律诗,诗变为词,词变为曲和剧本,凡此种种,都是所谓的“文学革命”。这个观点以后成了《白话文学史》的主要观点。但是胡适明明区别出了书面语言和口语的差异,但是没有注意到两者并行之中,书面语言也同样在发生变化呢?现在的白话文实践发现,“言文一致”实际上是难为的理想,无论日常语言如何,转成书面文字时总有个藩篱在。
胡适对西方汉学有一段话:
西人之治漢學者,名Sinologists or Sinologues。其用功甚苦,而成効殊微。然其人多不為吾國古代成見陋說所拘束,故其所著書往往有啟發吾人思想之處,不可一筆抹煞也。今日吾國人能以中文著書立說者尚不多見,即有之,亦無餘力及於國外。然此學(Sinology)終須吾國人為之,以其事半功倍,非如西方漢學家之有種種難阻不易摧陷,不易入手也。
我觉得胡适的这个观点比现在很多人都高明。我曾经批评过一种看待西方汉学的态度:认为西方人不可能理解“我们”,他们的著作也都不足观。这样的态度,属于故步自封。我还讨论过另一种对待态度,用傅斯年的话来说,是“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学术是公器,不能以民族主义思想胁迫之,“汉学”的中心不仅能在中国,而且也能在其他地方。如果硬要说“汉学”的中心只能在中国,是不对的。但是考虑到材料、语言、文化亲和性等,中国没能成为“汉学”的中心,是值得反思的问题。做学术不能贬低和诽谤他人,倒是应该问自己做了什么,又没做什么。
第二个问题,即“汉学”的问题。“汉学”一词含义发生了数次转变,从以前的“汉儒的学术”或“汉代经学”到与“西学”对应的中国传统文史,逐渐等同如今的“国学”。含义扩大的同时,内容也发生了实质的改变。而这里的Sinology则一直是西方语境下的学术规范,虽然研究内容也有所扩大,但仍然保留了自己的语境特色和学统特点。所以,能不能用“汉学”对应“Sinology”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觉得是不能直接对应翻译的。不然的话,“然此学终须吾国人为之”给我的感觉是,一批人沉浸在西方的研究体系下,以中国文史为研究领域,而做出学术成果。这与胡适想说的意思应该不同。我觉得胡适的本意有同傅斯年,是要中国人研究中国自身的传统。
还有一个问题,即“汉”的问题。所谓“汉学”,对应于“西学”而产生,但是否包括非汉族族裔的文史则是问题,是否包括中国接受和化用的其他文化则又是问题。如果简单地提“汉学”,必须得解释其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