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碗盛来墨色光 ——景宁畲族“三月三”乌米饭
2018年,受邀于《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进行了浙江景宁畲族民艺、美食、茶的采写、撰稿工作,成稿刊载于《风物中国志•景宁》。今天时逢“三月三”,特整理出一篇,寥想当日况味。。
一.从道入佛 亦仙亦俗
农历三月伊始,浙江南部景宁县敕木山区的春意已渐浓、草木葱茏。半个多世纪以前,家住周湖村的雷来银还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光景,便就要跟随着外婆的指引,去到村后的山坡上采摘“乌饭叶”,为两日后的“三月三”所做准备了。

乌米饭、最早亦称“青精饭”,应是从唐代开始流传,相传起源于道家,是道徒羽士们辟谷修道时的吃食。杜甫曾在《赠李白》中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正是颇有些道家仙方的意味。而大约自宋朝开始,青精饭又扩大至佛教界,成为僧侣的斋食。四月初八乃是佛诞日,寺院亦会制作乌米饭供佛,经供养后的乌米饭又会分发给善男信女们,以祈求消灾减病,故又名“阿弥饭”。从此道佛两教共飨乌米饭一事,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并且也扩展于世俗间,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极具节令性、地域特色的吃食。
景宁的畲族,传统所食乌米饭,却是在三月三。作为一个原为刀耕火种的民族,三月三、食乌米饭,本是原始农作物崇拜的遗迹。而祭祀稻神,须得为其米谷着色,这似乎也能从原始农耕民族残余祭谷仪式中获得一些启示。众多西南少数民族,都有着以血液浸染土地祭天的习俗,而后在发展过程中,以植物染料浸泡谷米着色,逐渐取代了此一惯例,贵州苗族、广西壮族的五色饭都有着此延续。而乌黑发暗红、油光锃亮的乌米饭,也似如血染而成,以色似补形式,畲族的乌米饭想必俱是一脉。三月三亦是畲族所认为的米谷生日,在这一天、畲民们要采摘乌饭叶,给米谷染色,象征着为米谷穿上了新衣,寓意一年农事的即将开启,并且祝愿五谷丰登。
畲族三月三所食的乌米饭,往往是在三月初一、初二,就得提前准备、制作,一来为了留出时间泡染糯米;二则说是那几日的乌饭叶特别鲜嫩、所做饭食也格外有药效。三月春初、万物复苏,本是蛇虫鼠蚁大作之时,原为为山民、游耕的畲族人相伴于斯、也惧怕于此,故而传说在三月三当日吃了乌米饭,便可上山下地百毒不侵,而且干活也格外有力气,当然、这种所谓的药效,那是众说纷纭、暂无确考,但是确实可以折射出畲族原本山居、野食的遥远民族记忆。再以景宁的气候地理环境而言,三月伊始,正是踏青之际、草木萌发之时,制作乌米饭的原料、乌饭叶也当以鲜嫩为好,故而选择三月初采摘、制作,应是更为切合时令。此时,亦是当年最后的农闲时刻,农人们难得的几天悠游渡日。村里的妇孺们会选择在一个清晨,三五结伴、腰胯竹篮,去往村中后山上采摘乌饭叶,此乃正是其时最为应景的一项活动。乌饭树俱是天生天长,并不需人工培植,却往往每个畲族村落山上都会有;乌饭树长得也并不高大,呈膨大的分枝灌木状,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方便采摘、服侍于乌米饭一事而存在。老弱妇孺们伸手就能够到,再一停顿、便就能装进腰间的竹篓。而就在此一摘一顿之间,村里的趣闻八卦、光阴荏苒也在人们的欢歌笑语中荡漾开来。只不过,采摘乌饭叶须得是在个晴天,若是被雨水打湿的叶子便就不好了;而若春雨将至,便也就是要开始打田了,一年农事、便由此始。


三月三所食乌米饭,与畲族更为直接的关联,应是源自其民族英雄雷万兴。相传唐代总章二年(669年)雷万兴率领畲兵抗击官兵,被围困与大山里,其时粮草断绝,终日以乌饭果充饥果腹。而后其胜利回营,饭菜不思,独念此味,但时值三月初三,乌饭树尚未开花结果,只得摘些叶子回来,怎知将叶子和糯米一起炊煮、味道极好。遂被畲族民众所习得,世代相传、衍成风俗。此外尚也另有一说,说雷万兴被俘后被关进牢房,其母给他送饭,但都被同犯人所食。其母遂将饭染成黑色送往,其它犯人恐其有毒不敢取食,雷万兴这才吃上了饭。后来雷万兴越狱逃亡,参加了反击安禄山叛乱的战争,于三月初三战死沙场,于是畲族人便于每年三月三蒸食以乌米饭以示纪念他。
而事实上,在江南地区食用乌饭的民俗分布极广,是多个民族的共有风俗。而且其多以乌米饭黑漆漆的特点,附会于送牢饭的传说。此类故事相关的人物就有目连、沉香、孙膑、杨六郎、杨文广等等。传说的主角、确不可考,版本不尽相同、更是偶有乌龙,雷万兴究竟是被山中时所食还是身陷囹圄中所吃的,也未尝重要。无论如何的是,畲族于三月三清明之时,煮食乌米饭,确有祭奠祖先、缅怀先人之源流。
尽管说法各异,而从各种史料记载、故事传说中也不难发现,畲族三月三所食乌米饭,无外乎一是源自道家养生、保健之功用,又或承接于佛家的祭拜属性,再者就是发乎本民族的原始记忆、祖先崇拜,最终衍于在世俗人群中流行,成为广受欢迎的民间祭祀佳品和节气、时令中的重要食物。
二.师法于药 具时可做
如今已年逾七旬的雷来银,家中开设着农家乐为生,尤其以每年三月三所做的乌米饭远近闻名。她家店里每年都得准备上百斤的乌米饭,食客们会远自杭州而来。而这在她的童年时期,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乌米饭本是一来为着祈祝今岁丰年,再者为了消减去年的陈米。畲族原是稻食性民族,传统的畲乡五糯即有:明果、粽子、麻糍、黄粿和糖糕等等。在早年间,去岁所获的糯米,不仅要分配于全年各种糕饼所需,更要为三月三、清明、端午预留出相应的份额。而属于三月三的,便就是乌米饭了。过去、传统耕作的稻谷产量少,景宁本地有着一种名为“酒糟糯”的原生种,种植于梯田上、田埂间,就更为稀有了、畲家人格外的唯贵、也份外的香。及至五六十年代,集体生产、公社制时期,家家户户自己也留不了什么余粮,即便是在三月三,做乌米饭的也就都少了。再后来,杂交稻开始推广普及,产量是上去了,可是却也像是少了点原本的味道。

如今说起来,回想起古早年间的味道,雷来银仍是咂吧着嘴,道一声“香得很勒!”然昔日之日不可留,当下滋味莫强求,这才当是立于天地间劳作之人民的根本。事实上,所谓乌米饭的选材用料、做法也是几经更迭。

所谓乌米饭,当是用乌饭树的茎叶锤捣揉碎,以其渍汁浸染糯米米,使之着色为黑,而后以此种黑米蒸煮成为饭食,故称乌饭。然“乌饭树”究竟又是何物,亦是众说纷纭。以浙江南部、具体景宁而言,被称之为的乌饭树,应是指“南烛树”,又黑饭草、乌捻子等,是杜鹃花科的常绿灌木,枝条细、叶互生,茎叶含有丰富的汁液、色黑,广泛分布于我国江淮以南地区。南蚀树的味苦、气平,有益精气、强健筋骨,有明目、止泄的功用,故古人制作的青精饭,亦大多以此为染色剂。

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地取材方是一地人、事的最好承载。自古、以及各地也曾利用杨桐、乌桕、枫、 桦等植物的汁液制作乌米饭饭。《零陵总记》中就曾记载:“杨桐叶细冬青,居人遇寒食,采其叶、饭色青而有光,食之资阳气,谓之杨桐饭。”《通雅》中亦有言:“枫、桦、為桕,皆可青精。”如是观之,根据各地的风物特产不同,大抵只要是此种植物原料即能浸染着色,又有着一些的药用价值,譬如枫树的嫩叶可代茶,乌桕的根皮及叶入药,便就皆可入之为乌米饭吧。
乌米饭实则应是一种就地取材、随时而做的食物,因而并不像清明节的粑粿、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重阳节的花糕等等有着一些既定之规和明确的节日归属。譬如浙江杭州是在立夏时吃乌米饭; 而江淮农村又有清明吃乌饭的习俗。即便同在浙江,景宁的畲族三月三时所食乌米饭,主用南蚀叶;然清代的《临安县志》中却记录:“四月八日,俗传‘浴佛’,采栋(楝)叶染米作饭,曰‘乌饭’。”而在民国时期浙江的《路桥志略》中则称作“乌饭麻糍”,是“采乌桐叶水渍糯米以作。”及至同过三月三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则是“以枫叶汁渍糯米炊之。”又或“以乌桕嫩叶,浸之数宿,以其胶液和糯蒸为饭,色黑而香。”如果将贵州与浙江的同源畲族相比较,亦会发现,贵州畲族是四月八吃花饭,而浙江一带是三月三食乌米,这大抵是因为浙江临海、温暖,相较于高寒的贵州,其南蚀树亦会更加早一些的枝叶葱茏吧。
而制法、取材可以不同,然各地的谷米却为什么都要染成黑色呢? 实际上与乌饭树相傍而生的其实还有一种黄饭树,两者长相十分类似,只不过一个叶片狭长些、另一则偏椭圆形叶片。即便是经验老道的畲民也常混采、摘错。在为众人准备乌米饭时,雷来银在捣碎叶片的当下,就一边挑拣着、一边讲解:都可以吃,都是没有毒的,但畲族通常只食乌米、不食黄米,似乎谁也说不上来此千百年来延续下来的一定之规…只不过大家也都认为黄米饭没有乌米饭好吃!

关于乌米饭的制法,也是几经流变,大抵是一个由繁入简,愈将去形式感、世俗化的过程。最早唐人陈藏器曾在《本草拾遗十种》中记载:“乌饭法取南烛茎叶捣碎,渍汁浸粳米,九浸九蒸九曝,米粒紧小、黑如嫛珠,袋盛,可以适远方也。”此种 “九浸九蒸九曝”的乌饭制法应是很复杂,而且便于保存、可长途携带,据悉此种制法与食用方式,直到民国初年仍在苏南一带流行。而后经五代到宋代,乌饭已有多种做法,,如北宋苏颂就曾载曰 : “南烛木叶,从四月至八月末,用新生叶、色皆深;九月至三月,用宿叶、色皆浅,可随时进退其斤两。又采软枝茎皮,于石臼中捣碎。洒用此汁,惟令饭作正青色乃止。高格曝干,当三蒸曝。今茅山道士亦作此饭,或以寄远,重蒸过食之,甚香甘也。”此文中记录了一年四季均可采食南蚀叶浸米的方法了。而至南宋林洪所著之《山家清供》中所言:“南鈿木,即青精也。采枝、叶,捣汁,浸上白好粳米,不拘多少候一二时,蒸饭、曝干,坚而碧色,收忙。如用时先用滚水量以米数,煮一滚,即成饭矣,用水不可多,亦不可少。”如今来看,这便就是民间最常用、简易的烹食方式了。将南蚀树的鲜嫩枝叶捶碎、揉拦后用水浸泡3小时,而后用纱布过滤只余汁液,再将淘净的糯米倒入浸泡半日或一宿,黑色深浅主要在于青精汁液的浓度、又或如若采摘量少、多浸泡一些时间亦是可以的,最后糯米滤水后入笼蒸透即成。

畲乡的乌米饭不同于一般吃食,它一看上去就像是古早的物事。要选择在特定的日子里采摘食材,做法几经繁复、捣碎,浸泡一晚;上火蒸煮需用木质的甄子,最好还得是土灶,原因无它、受热均匀、中火慢炖,由此蒸煮而出的乌米饭颗粒饱满、米粒发散;四十多分钟后,掀开甄子的木盖,耳听沸水咕咚、蒸汽弥漫,便见木桶底的乌米饭,静卧如墨色的磐石。迫不及待筷出一小团、仔细一看,才会顿觉它缘何亦叫乌精饭,微长又且圆润的饭粒,乌黑透亮,泛着些许暗红油光,有着金石的质感。投入几粒咀嚼,气息清新淡然、而又丝丝入扣,在口中荡漾开来;绵密饱满、而又颗粒分明的触感,滋味微甜、又有着植物感的青、辛之气,还像是矿物质附着的味觉化体验。如待得微凉,筷出一小团,以土瓷青花碗盛来,糯米渐冷却为凝固的形状,一面拨开云雾,一面层峦叠嶂,就像是一幅水墨山水画;又佐以几碟畲乡特色的咸菜,笋干、蕨爪、茄子、黄瓜,那便又速写为一幅菜园子小景了;若再沏上盏景宁的惠明茶,山清水秀、碧水青花,与墨色米饭便就更是相得益彰,一派远山远树、归人归路,畲乡夏景色。

要说这乌米饭真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说不上来。总是就是清的、淡的,悠远的,似一种早就融于血脉、又临近于身边,古早而又陌生的记忆与体验。
三.盘歌堂上乌米香
“浅草池塘处处蛙,山水诗画有人家,一声唢呐悠扬,是谁在山头高声唱,一碗乌饭飘香,是谁家姑娘待梳妆?”吃若是津津有味,形也当入情入致。在景宁畲乡,过一次传统的三月三,吃一顿正宗的乌米饭,应当是什么样的?答案正是:盘歌堂、乌米饭、有茶有酒、就咸菜…

每年三月初三,本是农闲时,畲家人们或是在自家休息,或者去亲戚族群间坐客。那时的某个特定家户里会设有盘歌堂,要是村寨里来了客人,年轻男女们便就活跃了起来,天一黑,众人便到客主家门口放一鞭炮,涌入中堂起歌头:“日头落山岙里黄,太(看)见阿哥(阿妹)畲族人家。”盘歌堂排出桌,圆的、方的,从里向外摆到了屋檐下,得有七八桌。而也只有敢于、善于歌唱的男女村民才能上桌,桌上正是摆放着主家白日里已蒸煮好的乌米饭、几碟咸菜,以及左邻右舍和客人们带来的干果、水果,酒与茶水。

传统的三月三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境,已然陷落于想象中、故纸堆间、时光的尘埃里,那是属于远古农耕时代的记忆。而在周湖同村的雷来银,她家本是开农家乐为生、更是以制作乌米饭见长。但当她得知邻居家要来客人,便提前一天就过来帮忙:一大早上山摘乌叶,中午捡拾、锤捻,浸泡一夜,次日再行蒸煮…其实她大可不必,倘若是在一个成熟的商业社会里,大抵是“同行勿近”;但在畲乡这样一个古早的、人情的,熟悉人社会里,盘歌堂的歌声悠远、从农闲唱到农事开启,似可盘绕几天几夜;而一碗乌米饭,承载着畲族人的族群情感、生活纽带,是对时间的祝愿与礼赞。
晚饭桌上的雷来银、忙进忙出,张罗诸事、招呼众位,如今已是年逾73岁的她,体格健硕、一顿却还能吃半斤乌米饭。席间已是夜幕降临,众人纷纷自言,少吃一点、少吃一点,糯食不好消化。雷来银却是大手一摆,“咦,好吃得很勒。”说着一边又给大家盛上半碗,又递出一碟咸菜。是的,乌米饭瓷实、咸菜解腻,正是畲乡的原汁原味、最好搭配。而雷来银老奶奶酒过三巡,亦唱起了畲族古老的歌来。

如今走村串寨,族人盘歌的习俗在村寨已不流行了。就连乌米饭也不再是单纯盛放在粗瓷青花碗里的古早味。我们所能看见的、在大街上售卖的乌米饭,捏成小团、盛放在亦算是本地特色的竹编小篓子里,上面装点着一粒红枣,黑红撞色,热烈红火。家里食用的,也丰富多样,亦有了甜、咸之分,有拌蜂蜜、蘸糖吃的,也有包裹着笋丁、香菇茸的,混以肉沫,俱是当地物产。
而三月三节日作为畲乡重大节日,亦早已从原先的盘歌、吃乌米饭,农闲时节的自家休憩和族群联络、往来,演变成为一种合家欢似的旅游盛世,像是一种“历史创作、文化发明”。而文化、历史本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味觉记忆亦是,谁又能说景宁畲族的三月三、乌米饭和歌声,变了味了。遥远的民族记忆,凝结成当下的生活方式,想必、这才是最好的传承与延续。

——公梓蒙|7月7日18s,于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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