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人生?是荣耀的,不会失败的,还是被爱的,不被伤害的。当虹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站在操场的中央,皮球从他头顶飞过。天是那么的蓝,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阳光是那么的明媚,刺得叫人睁不开眼。虹抬起手挡在眼眶上,看着太阳的方向,这让他不得不皱着眉头。很多次他都想要告诉别人,或许是阳光,或许是别的什么,他皱眉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悲伤的人,但大多数人总是这么认为。
那群不会踢足球却还在踢的人,虹给他们取了个名字:骂脏话的弱智玩意儿。那个每天傍晚绕着红跑道走十圈的数学老师,虹给她取了个名字:没事干的早死玩意儿。后来,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激进了,一直站在操场中央看太阳,也未免太过滑稽。在他意识到自己的恶毒与发疯之前,他离开了操场,走在楼梯上,看食堂里的人一个一个走出来。
这不是事情的正确进行方式。要是要让他思考一下,自己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这一切可能归咎于他的心脏。他那不安分的心脏,蕴藏着隐秘的致病基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发病了,只知道在每个炎热的午后去上学时,他走在那座建在水库上的桥上,摇摇晃晃,神志不清,他那颗心脏就会怦怦狂跳,颈上的动脉就像要炸开一样。这可能是太阳的错,或是还未清醒的梦境,他有一种要死了的感觉。
但他并没有,也并不会。虹的心脏好好的,他父亲的病也没有遗传到他身上,这是好事,不过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人生刚刚好转,刚刚变得稍微快乐一点,所以他才有心思去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与他人的关系,要是在之前,他总是皱着眉,到哪儿都插着口袋,心里想着犯罪与救赎,没有空去想自己的生死。
然而这一切都不被人知道,因为在我们能够所知的范围内,他是一个优秀得应该没有烦恼的人。没人知道他的母亲,没人知道他的父亲,他们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完美的教师生出了一个完美儿子,而这个儿子有一个富有魅力的名字叫做“虹”。没人知道在每个放学的傍晚,他站在操场上,夏日还未尽,白昼还很长,阳光灿灿烂烂,学校的操场开始洒水,天上就会出现彩虹,他永远不会觉得它与他有关,可别人总这么认为。
因为所有人都爱他,即便说着支离破碎的玩笑,近乎可耻的赞美,他们也爱他,不是想要,而是必须。因为他是个多么完美的人,即便总是皱着眉。
所以当他在每个晚自修的最后一节课掏出笔记本抄书的时候,总得有人过来不痛不痒地问一句,这什么书?当他拿起书露出封面给他们看时,他们就会吹个口哨扬长而去,说一句,这样啊。虹常常觉得,生活是无数个不必要时刻组成的,要是没有这些,其实,也并不是无所谓。但这些瞬间,总有些会使他恼火,不过他不表现出来,只是皱眉。他觉得自己在做一项伟大的工作,然后得到的评价是,这样啊。
那么我所知道的是,虹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的愚蠢简直可笑。他想的是,怎么不会有这么一个人,来稍微的,就算只是假装的,来尝试着了解他一下呢?
其实是有的,只是他永远不知道罢了,因为人是奇怪的,他们对于自己的认知总是有着模糊的信念感,以此来支撑往后的无数行动与情绪。虹不过是其中一员,偶尔他得承认,他从来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别人说,你简直天才极了,但他也只能在内心里告诉自己说,真相是,他是个庸才,他必须用这个他最讨厌的词来形容自己,但他无法说服,因为无法相信。
他不过是一个喜欢着在这个狭小社会里大多数人不喜欢的东西的人,一个讨厌着本不该讨厌的东西的人。他无数次地走在桥上,嘴中念念有词。昨天他看了一部电影,台词不好,他正在重新修复与组装。或是说,那个总是穿着宽大衣服的英语老师,在课上说了一句美妙无比的真理,他不断重复。当别人问起时,说你是不是疯了,他就回答说,我在背那篇课文,你知道,今天下午要抽查的那一篇。
有一天,当虹正在背诵六十年代一段美国史时,看到金斯堡的一段诗歌,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被便利贴贴满的课桌,再转头望向窗外,秋天到了,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一种时间的奇迹般的流逝,带来一种彻骨的心酸。他常常对别人说,他无法想象自己老去时的样子,就像他曾经对他的 英语老师说过的那样,I can’t grow old。然而他是怎么了呢?他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那是我印象中的他的样子,要是要让我在做出选择,忘掉我的大部分人生,只留下某一瞬间,那就是那一刻了。即便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否真实存在过。
虹总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尝试着忍受一下他那颗不安分的心脏。他每回都可以发现,自己在不停地伤害他人,他说,自己从未想要这么做过,但那些总是发生了,所以他觉得自己是个很不好的人,跟那些自己讨厌的人一样,他会为此很难过。有时候,电视上的一个白血病人不能得到医治最后死去,他会很难过,一个人在年轻时就得了痴呆症忘掉了一切,他会很难过,一盏灯开了一早上没有关,他会很难过。于是他对他的英语老师说,something really bad happened to me。
那个裤子大大的,袖子大大的,总是笑眯眯的英语老师,露出她的笑容,用着奇怪的南方口音含糊地说了一句,who knows。
在虹转着笔,瞄着放在膝上的小说,听着英语课的时候,他的名字被点到,他站起来,往后看了一下听课的老师,他们的眼睛像是要吞掉人。写在黑板上的词,他看了三四遍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老师倚在讲台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他笑了,那是一个默契十足的暗语。就在昨天,她在字典上指出这个词给他看,在她的办公室里,一个寻常的傍晚,晚自习还未开始。
悬浮在半空的,漂浮的,一个短短的词,被好看地写在坑洼的黑板上。他把笔丢在桌子上,把小说塞回课桌,告诉她这个中文注释,就像在每一次的英语课上,他完美的回答一样。
请坐,继续,滑稽可爱的英语老师开始背诵中文诗歌,他喜欢这样的她,总是不着痕迹地尝试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美化反抗与斗争,轻巧缥缈,实在让人无法怨恨。他又想起她办公室里的样子,有一股奇怪的器材室味道,一棵大树挡住了整个窗户,房间里要么是黑色,要么是绿色,书桌总是乱,字典摊开放在一边,各种各样的药片和茶叶,星期一是普洱, 星期二是红茶,计划表在左侧的墙上,用各种颜色的水笔圈圈画画,电脑显示屏的右上角还贴着去年教师节时他写给她的祝福语,要永远年轻,看起来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客套。
简单还是复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在虹看来,只有他知道罢了。可怜的英语老师,每天清早跑步,吃一大堆的水果,还是那么容易生病,每次在停车场没看到她黄色的自行车,他就有点难过,记得有一次她住院,他给她买了花,最终还是没有踏进病房。
虹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医院,病床上躺着她,他就坐在一旁给她读诗,门外有人死去,死者被蒙在白布下面,被人装在车上匆匆推过。梦醒后他觉得很奇怪,认为人生进入了一个不可控制的悖论里面,在绝望的时候他就不再在乎生死,为什么在极乐的时候也会忘却呢?
当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他发现,自从认识她后,他的大部分人生就已经转了方向,他曾经一概相信的法则与戒律,此刻都不再有效。他不知道的是,他正处在一个容易改变的年纪,他不过是坚信自己已经长大了,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会再变化的人,所以偶尔当他不再相信某些事物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不安,失眠,在夜晚看着薄薄的窗帘外透出的灯光,他就会想起那个英语老师,有时他会希望她就在他身边,给他吹奏一段萨克斯音乐。她是个很好的萨克斯演奏者,她也很会弹钢琴,她应该是一个总是皱眉自言自语的人,像他一样,但她却总是微笑,走路会摔跤,监考会睡着,她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却总是扮演着一个傻角,逗人发笑,让人不再关注她的故事。她用着出色的移情技巧将自己用一种透明的状态融入进每个人的生活。
虹站在操场上,用相机拍来拍去,足球,散步的人,飞过水库的鹭鸶。这时候她从食堂里走出来了,她要上晚自修,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他把镜头对准她,从上往下,不断放大,拍她的眼镜片和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从没有摘下过那金色的戒指,但在他眼里一切都是那么不合时宜。很奇怪的,他从未见到过她的丈夫,但她有一个小她十二岁的弟弟,还在上大学,总是和她走在一起。她抬头看到了他,看他举着相机的模样,向他笑着招手,比了个剪刀手。
后来这张黑白的照片一直被他夹在那本被他翻烂了的《堂吉诃德》里,塞在书柜最左边的一个角落,外面又用毕业照挡着,没过多久他也忘了,直到很久以后他要搬家时才重新翻出那张照片,才想起来,原来那个时候他本准备把这本夹着照片的书送给她的,但最后选了金斯堡的诗集,那本他不指望她会喜欢的书。
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为她付出一切的准备,甚至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不可挽回的,他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只留在了那个傍晚,味道古怪的办公室里,她在字典中给他指出那个词,他轻声的读,悬浮在半空的,漂浮的。电脑里放着一首叫《蓝鸟》的曲子,她忘记关掉了它。
虹把这一切理解为命运,有时候我也会跟他有一样的想法,在我给他写过的无数篇作文里,模模糊糊地描写他的形象,虚幻朦胧,不是我故意为之,是因为我对他的记忆只有断续的碎片,夹杂着羞耻的臆想和强行赋予的悲剧色彩,他在某些瞬间里,比如那些夕阳下,他会是一个托起宿命的英雄。
所以在他的生命里还会有这么一个人物,一个愿意为他读诗,愿意在深夜为他吹奏萨克斯,他好像曾经见过但又无法回忆起来面貌的女同学。她隔着很远处,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做广播体操的队伍,他在最左,她在最右,两人隔着四分之三个操场,是守门员开大脚时的所能做到的最远距离。但她总能透过人群找到他,时间总是变得轻薄与透明,对她来说,她向来习惯这种感觉,那些她难得会觉得幸福的时刻,那心跳声总是隔着千里却依旧能得到倾听。
他讨厌笑脸,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对他微笑。他们都很擅长用幽默化解困局,用笑容来证明自己很快乐,并要求他也这么做。这让他逐渐分不清,哪些笑容是真诚的,哪些笑容又是伪装。他有时会想起那个女同学的眼睛,小小的,好像总是装满泪水,但她却有他曾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他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她不常笑的缘故。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点相似,但一种恐惧的情绪一直围绕着他,那种感觉从他们见面第一天起他就感受到了,有一双眼睛,似乎要洞穿他的心脏。
她每天午休结束后坐在学校扶梯旁的一个长凳上,看一本书,永远看的是同一页。在一点十八分到一点二十三的这个时间段里,他会准确地走上第一级台阶。仔细听就会发现,他的脚步声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踏上台阶时的脚掌几乎完全覆盖着地面,牛筋鞋底碰撞石板会发出怪异的闷声,连同着他的呼吸,他每次午睡醒来后的呼吸总像是跑完三千米后般粗重。他的脖子上会出汗,他一般会扶着自己的后颈进入教室,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她了解他远胜过他对于自己的认知,她可以完全肯定。他们之间包围着一种奇妙的力场,虹甚至会认为自己脑海中曾经出现过的幻音或许就是她在对他说话。有一天晚上他做梦,梦见他在与她接吻,嘴唇的触感异常清晰,尽管对面的女人有一副中东人的长相,但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她。他从睡梦中惊醒,因惊恐而变形的脸颊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对着镜子刷牙时都没有复原。
虹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走进一个早已预设好的陷阱,他害怕自己虚假的痛苦会被无情揭穿,他害怕她有一个比他更精彩的故事,超越了失败的家庭和不伦的感情,他害怕在她面前他会变得很渺小,自己曾坚信的东西会变得微不足道。他无能为力,只能皱眉,在每次经过她时皱得更紧,直到最后改变前往教室的线路,从远端的旋转楼梯上下。
他尝试说服自己,这也很好。人不需要只用一种方式活着。这也很好,尝试去接受别人,或是接受自己,这是一个长足的进步,需要继续保持。这也很好,我们要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当人们也善良地对待我们的时候,我们更要报之以爱。但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骄傲引发苛刻,暴怒激发病症。他曾这么想过,自己要逐渐地成为一个好人,慢慢地,一点一点变好,关心食物浪费问题,参加捡垃圾志愿者小组,为发生地震的日本祈祷,希望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那些所有爱他的和不爱他的,希望每个人都会收获幸福。但人是奇怪的,他们只愿意包容自己愿意包容的东西。要是一个人愿意包容少数派,那他就是伟人与偶像,但他们也会去拒绝那些他们所厌恶的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用诡辩掩饰自己的残忍。他愿意去包容疯子傻子精神病人同性恋双性恋性虐待爱好者变性者,允许他们存在,愿意为他们振臂欢呼,却不愿意这个世界上还有过度肥胖者网络上瘾者失败艺术家和所有愚蠢的人,有时候他恶毒地诅咒他们。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诅咒了这座学校,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
她是很无辜的,她从来没有试图伤害他。她在她能触及的一切领域上帮助他,他从未想过这是不对的。但他还是在一个情绪紧张的夜晚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后来他把自己投入到无休止的社团活动中,伪造出自己十分忙碌的假象。他也不知道他在欺骗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后来过了很久,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添加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有时会说话。在一天里,她向他发送了很多长段的对话,他没有回答。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联系他。
虹不知道的是,他是一个比自己能够想象的还要自私的人。他常常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他常常觉得自己永远都得保留着这些秘密,自身的病症,绝望的父母,实在无法再继续下去的耐心。他不愿相信别人会爱他,即便他多么希望被爱,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尝试着去理解别人的心,让他对这个世界所有伸向他的手掌不屑一顾。他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人类,在情绪这方面的大脑功能上他可能有部分缺失。他知道在这座学校里,有单身母亲的孩子,有孤儿,有少了一个手指的人,有仍陷在离婚官司里的老师,有得了肝癌的副校长。他们正在经历人生中最难捱的一段,而虹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讴歌的悲剧主角。他正在计划一次提前的结局。
虹一直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他自己是知道的。他在一个九月的下午,睡了午觉,做了一个梦,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发现了梦与现实的边缘。在梦里他开始飞翔,他梦见自己穿过了地下车库的墙壁,飞到一片红色的草原,夕阳也是红色的,还有金色的蝴蝶。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便一遍遍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希望她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他忘记那个名字了,当他醒来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呼唤谁。但那个梦是美的,他知道梦里的感官都会存在,他能闻到草的香气,感受到夏天的温度,风吹过他脸颊的触感。他也会很伤心,在梦里,为那个呼唤的人无法出现而忧伤,他能感受到自己心脏的疼痛。但这是他至今为止做过最完美的一个梦了,他想,即便它依旧残缺不全。
那个中午,他照常去上学。穿过弄堂,走过凹凸不平的砖瓦街道,过马路,路上有洒水车正在工作,水在凹陷的路面上形成一个池塘,他稍微饶了一个远路,经过便利店、公交站,穿越斑马线,走上台阶,他正走到第三格,还有四大段台阶要走,接着是过桥,白色的栏杆上又结满了新的蜘蛛网。
那种感觉又来了,脖颈上的血管剧烈跳动,心跳如疾风骤雨。虹知道这不同于以往。他逐渐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血管跳动的节奏就像是他曾经听过的一首乡村歌曲,那歌声又把他带回了三年前。他的眼前一片洁白,闪着光芒,他感觉有弦乐在脑海里回荡。他看到了大桥,坚固的钢筋,还有长途公车,散发着腥臭的坐垫,模糊的玻璃,发出银光的海面。一阵晕眩。
他从桥上摔了下来,跌进了水库的黑水里。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这座学校,他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那是我对虹最后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