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真思考“生死”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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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辈子,像一场梦,这个梦要过好长时间。”四伯安慰。 母亲接和着:“人总是没觉着活就死了,谁也有一死。”
作者:有有 编辑:帐房伙计 图片:pexels

从年轻人叫我“大爷”,他们的孩子该叫我“爷爷”开始,我知道了自己已步入老年。
心里平添了不少惆怅和失落,更多的是无奈,但转念一想:也许,他们是看走了眼,或者是出于礼貌才这样称呼的,我未必像他们认为的那样老。
年龄不饶人,老了就是老了,人们的眼睛能骗得了吗?
古曰:落叶归根,老而怀旧。我也一样,最近,儿时的情景每每挂在我记忆的碧云上。
1
那时候我还小,住在北方的农村,左邻右舍,房前屋后,都沾亲带故。我们的后院便是我老姨家。
那是个腊月天,很冷。
放学回家,大人们议论着:“塌鼻虎”死了。奶奶说:“平素像个土坷拉,怎么一下就死了,一个苦命的人,怪可怜的。”
你一言,我一语。
“也没听说得什么病,这几天也没见过大夫来。”
“也许来过了,只是我们没看见罢了。”
“唉!那天我还看见他在大队门前晒阳阳呢!脑袋像从灰堆里拉出来的,黝黑。”
“那是不洗,垢水脏的。”
……
2
关于塌鼻虎,还得从五十年前说起。
虽说有了一些年份,而且他也是一个平常人,可他在我的脑海中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脸总是脏兮兮的,看不到鼻梁,其实也没有鼻梁,只是黑洞洞的一个窟窿,不规则也不整齐,像塌陷了的枯墓,里面似乎还有东西,不敢细看,恶心。
至于怎么成了这样,大人们也从未说起过,我也没醒的去问。总之,村上的人们背后都叫他“塌鼻虎”。
其实他是有名字的,官名叫:“二埃虎”。
那“大埃虎”呢?大埃虎是我老姨的男人,论辈分儿我们应该称他“老姨父”。我没见过他。他病逝得早,留下一片娃。
当时,“二埃虎”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也能吃苦,又懂农活儿。为了撑起这个家,老姨一横心,便硬着头皮与小叔子共了家。
后来还生了一个娃,排行老四:圆脸,大嘴,略带三角的眼睛,显着机灵;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一顶蓝帽子总要整出棱角,就像个警察似的。
可惜是个聋哑人。他前面的叫二娃,三娃。到他这里,人们直接叫“哑巴”。好像“哑巴”是她娘给起的名字。
人们提到他家时,都改成“哑巴家”,提到他家人或事,会说哑巴家的某某人,哑巴家的什么什么事。
我们这个地方,方圆几十里没有养哑巴的人家。所以,只要一提哑巴都能明白,当且仅当指他家。外人听起来费解,可本村人到简洁、省事,于是就这样了。
3
他在表达时,每每用手比划着。
可也怪了,只要他一比划,人们多数时候知道他是在说从东头到西头的哪一家。“讲”到要紧的关头,倘若见你还没有“听懂”,他会气得“哼哧哼哧”……
他极有观察力。他总是在嘲笑人家,好像这个世界上唯有他最好,唯有他干什么事情都最标准,尽管他连话都不会说。倘若他能开口,一定是个起绰号的高手。
但人们也不计较他。每当他比划着引来哄堂大笑时,你就知道他又在说人家长短了。又形象,又细致,还有趣。
他的母亲——我的老姨,我奶奶的亲姐姐,是个讲究人。总是把自己收拾得青蓝雾罩,身上一个潮点都没有。干瘦的身材,显着利落。
缠过的小脚,我该拿什么比喻呢?
噢,见过农村人锅里蒸的莜面饺饺吗?就那么大,就那么个样儿。走起路来不乏灵巧,并有三分滑稽,还透着稳健。
再看说话,两片薄嘴唇像拍铜叉似的,并发出铿锵音。
躲在三角眼眼帘后的黑眼珠子,灵活如陀螺闪着黑光,一轱辘地在别人脸上扫来扫去,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谁敢招惹呢!
4
虽说二埃虎勤恳得像头牛,可日子总不见起色,能吃上顿饱饭就算过年。
奶奶家好像比较殷实,又有了这层关系,二埃虎有时来家坐坐,奶奶便给他做点儿吃的,也算是间接地帮衬姐姐。
然而,我,和我的五伯,是很不愿意待见他的。
我们不是说他吃了我们的食物而心疼,而是,他那脏兮兮的样子和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儿,真让我们受不了。见他一次我们就要恶心好一阵子。但我们不敢明着反对,奶奶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们只好暗地里恨。
一听说他死了,“一个苦命的人,怪可怜的。”我们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他以前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惹人讨厌。
农村里一家有个白红事务,起房盖屋什么的,左邻右舍是少不了要去帮忙的,被求的人也从不拒绝。他们都知道:“路提前修,人心换人心”。更何况我们又是亲两姨,大人们自然走动得勤快了些,我也跟着去见世面和看“害怕”。
5
后院的西墙脚,摆着一具棺材。白渣渣的,赤裸裸的,没有一点儿挡拦。
大材头前的长条桌上,零乱地供着几个大馒头。不白净。平素见人家的馒头上厾红点,这几个也没有。且又大了许多,土头土脸的。
还有一盏旧马灯,豆点星光,顽强地挣扎着,左摇右晃,透着一线生机。
也不见有人哭。
哑巴小子,穿得白白的,跪到灵前。点纸,磕头,也不放声哭,只是流泪。说不清是寒风吹的,还是真悲哀。总之,一个劲儿地用手背或袄袖擦拭。
我不敢上前去,只是跟在大人身后偷看。第一次见了人死后的阵势。
对于死亡,我有着本能的恐惧。人死后变鬼什么的,虽说大人们没有教导过,但总不像去逛商店那样悠闲自在。且不论神鬼有无,可总是不由自主地害怕,好像天生的一样。
大人们似乎很忙,似乎又没什么可忙的,只是有要没紧地准备着这场丧事。
天一黑下来,我就不敢一个人出院门。就连到院子里,间或母亲喊去自家粮房取东西,我也总是担心身后,觉得头皮都紧哇哇的,匆匆去匆匆来。晚上睡觉,蒙起头来,闷出一身汗,不敢夜起,只好憋着等天亮。而到了白天,又总想顺着梯子爬到墙头上伸出脑袋张望后院那具白棺材。看后害怕。不看,想着,更害怕。
6
这样害怕地过了三四天。
那天一大早,隐约听到后院有人嚷嚷,闹哄哄。大人们起来开门,才知道昨晚上下了场大雪。厚厚的,齐膝深。
邻居们陆续出来了,吼喊着,谈论着,铲着,扫着……
巷子里也三三五五有人走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些人是来事务上帮忙的。
一条路铲出来了,只见一簇人抬着那具怕了我三四天的白棺材,吼喊着,吃力地,深一脚浅一脚上了路。
这时我才看清:杨木棺材,薄薄的,表面很粗糙,有的地方还有毛茬子,像放坏了的发面饼子长出蓝毛。到处是缝,真担心一下子散了架。不过,上面横七竖八地捆了许多绳子,好像怕里面的死人跑出来似的。
后面零散地跟着几个人,戴着孝帽,穿着孝衣,一身白,懒洋洋地挪着。
有人不时从挎着的篮里抓几片纸锭,胡乱扬在路上。像给生产队大田里撒化肥似的,一点儿也不认真。
偶尔有一两个哭声,是女人的,一点儿也不恸,声音细得像猫咪叫似的。
怎么不见哑巴小子呢?
好事者们四下寻找。然而,地白、树白、房屋白、人也白,天地一片白,仿佛世界用白漆刷了一遍。怎么能一下就见着人呢?
他们多数是在关心这个: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哑巴小子怎么办。
如果能发现异常,或者一但出点儿洋相,也算见了稀罕。
7
抬棺队伍的前面,一根两米多长、胳膊粗细的干树上,一团花红柳绿的纸幡桃在风中摇曳。干枯的树枝像老奶奶的手指,横七竖八,直叉叉地伸向空中,仿佛要抓回什么东西。
这个在本地叫做“引魂杆”。也许是怕死后的魂魄,找不着地儿,到处乱跑,要用它来引导。就像军队中的旗帜,不能随便找人扛。
在我们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孙子的老人家去世,孙子扛;没有孙子的,儿子扛。什么也没有的,只能绑在大材头上自己扛去吧。女的是绝不能扛的,无论是女儿,而还是孙女。
因此,人们拼命地生儿子。这是不是本地人重男轻女的由头?我也说不清。我想,也许现在该没有这一说了吧!
现在,哑巴小子扛着引魂杆,艰难地走在雪地里。头低着,肩膀头一拽一拽地抽泣着。看上去怪可怜的,心软的人落了泪。
此时,他也许知道,这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在阳世间的最后一刻了。
从此,他的父亲就像掉到沙漠里的一滴雨点,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能给他在雪地里套鸟玩了,也不能在夏天扶他上马背了……
他应该知道的,因为他是一个“精哑子”。
8
这是我第一次看出殡。虽说没有悲哀,但是总觉得不像正月十五看花灯那样兴高采烈。
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人还会死。
又一想:是不是只有像“塌鼻虎”这样的人才会死;那些正常人,精明强干的人是不会死的。我们更不会死。
晚饭后,家里人谈论这档子事。奶奶长嘘短叹:“人生就这么回事,他没了,倒干净,可你大姨又要受罪了,唉!真愁死个人。”
“人活一辈子,像一场梦,这个梦要过好长时间。”四伯安慰。
母亲接和着:“人总是没觉着活就死了,谁也有一死。”
我是很听话的孩子,尤其是听妈妈的话。妈妈在我心中是唯一,妈妈说出的话在我这里向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就像虔诚的耶稣教徒相信《圣经》。
晚上,我睡不着了,又想起妈妈说的“谁也有一死”。
既然这样,“那么,我们也有一死了!死了,就要离开妈妈,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妈呢?”
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家的孩子来说,离开妈妈,离开家,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可怕的惨事。
……越想越精明,越想也越担心,甚至到了害怕的程度,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一边还盘算:现在七八岁,人究竟能活多少年呢?五六十年?八九十年?到100岁?谁也说不清。
不过,四伯说:“那都是以后的事,要过好长时间。”
这么一想,“死亡”与我们又遥远了许多。于是,没有先前那么可怕了。心里踏实了,便进入梦乡。
眼下,被称作“爷爷”的我,从未有“过了好长时间”的体会,也不知道,现在,我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