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部本格推理?「人民公社杀人事件」《驱散浑浊的迷雾》(上)
日本学者松川良宏先生在《华文推理元年、或华文推理之春》(发表于《HAYAKAWA'S MYSTERY MAGAZINE》2019年3月号“华文推理特集”)一文中提及:1981年,艾国文、黄伟英的《人民公社杀人事件》以“中国首部本格推理”的名义在《SUNDAY每日》上连载(6月14日号-7月19日号,全六回,伊藤克译)
01.一张大字报
早上,五道盘大队部的山墙上,出现了一张大字报:
党中央华主席九(揪)出了「四人帮」,还让我们查青(清)跟「四人帮」一起干坏事的坏○(蛋),里(理)论青(清)他们干的坏事,我最同乙(意)!我看,咱大队的事就该好好正(整)正(整),从头里(理)论里(理)论。原来咱大队的支书耿青山是水(谁)抓的?水(谁)领的头?他最该好好说说,说青(清)出(楚)吗(嘛)!耿青山死了,说是上吊死的,针(真)是上吊死的吗?我旧(就)不信!那个领头的,你不是在老支书死的头一天买了不少安棉(眠)要(药)吗?要(药)为啥又没了?哪去了?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要(药)的事?他也该带头说道说道!我总画(划)混(魂儿),旧(就)平(凭)老支书那样的人能上吊?出鬼了!告树(诉)你吧,老支书不能白死了,大伙心里有那(纳)母(摸),眼里油(揉)不进仨(沙)子!你逃不了,不管是水(谁),也都逃不了!
旦(坦)白从穿(宽),坑(抗)巨(拒)从严!
一社员
1977年12月8日
大字报前围满了人,几个中学生费了好大劲,才念通了歪歪扭扭的字句和错白字,弄明白了大字报讲的是啥。人们议论纷纷:
「谁写的?」
「他真敢造!」
「他说谁呢?」
「那还用问。」
「……」
大队治保主任吴大成离开大字报,在心中滚动了整整十年的疑团,一下子又翻腾开了。
一般人都会知道,大字报上所说的那个「领头」抓走老支书耿青山的人,就是现在的大队赤脚医生方胜奇!十年前,一九六七年夏天,「锋火」造反兵团「司令」方胜奇领着一伙人,在一个晚上,抓走了老支书,把他关进了大队的仓库,让他交代「叛变革命」的罪行。
什么「叛变革命」?吴大成是和耿青山挨着肩膀长大的伙计,他清楚知道:一九四三年,当时任民兵队长的耿青山被日本鬼子抓进了据点,是他领着民兵摸进去把昏迷中的耿青山救了出来。救他的人哪个没流泪呀!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谁不说老耿是个硬汉子!这是哪国的「叛变革命」!难道被敌人抓过的人就是「叛变革命」?真是混蛋才能编造出来的鬼话!
老耿被方胜奇他们抓走了,吴大成的心天天揪揪着。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方胜奇用大喇叭广播:耿青山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听到广播,吴大成的脑袋「轰」的一声!这绝不可能!他急忙跑到大队部那间阴暗的仓库里,只见耿青山直挺挺地吊在房梁上。这能是真的吗?
日本鬼子的老虎凳、辣椒水都没有弄倒的铁人,竟会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不,不会的!会不会是他们害死的?吴大成冷静下来,围看老耿的尸首看了看。按理说,老耿今年虽然四十九岁了,可长得五大三粗,气力过人,一般的小伙子,两三个是上不了前的,更不用说害他了。可是,现在看老耿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挣扎与撕拚的痕迹。难道老耿真的会自杀?
今天,这张大字报在吴大成的心中投下了一束光亮:莫不是方胜奇他们给老耿服了安眠药,然后下了毒手,又伪造了现场,想遮人耳目?可他们为什么要害死老支书呢?难道仅仅因为他「叛变革命」吗?
另外,大字报里所说的「还有人知道药的事」和「不管是谁,也都逃不了」,指的又是谁呢?
问题既然提出来了,终究会水落石出的,且看事态的发展吧!
吴大成想找大队书记冯东河,和他唠唠这些情况,可突然想起,公社召开年终汇报会,冯东河今天一大早就到公社开会去了。会期两天,只有等他后天回来再谈了。
冯东河是「四清」时培养的青年干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也靠了一阵子边,后来,他公开「亮」了「相」,随了造反派,被结合进了大队领导班子,当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大队的「一把手」,就是「方司令」方胜奇。一年以后,方胜奇贪污公款,再加上有人告他调戏妇女,就下了台,冯东河便当上了书记、主任。在冯东河的极力主张下,方胜奇又留在大队,当上了赤脚医生。
吴大成想:是谁写的大字报呢?他既然敢怀疑方胜奇,就一定有充分根据。大字报说的太含混了,得想办法找到这个人,和他详细唠扯,唠扯。
为了观察方胜奇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吴大成又到大队去了。他看了一下合作医疗室的屋,奇怪,往常方胜奇不是在屋里看小说,就是听收音机,再不就是睡大觉,今天怎么锁门了呢?出诊去了吗?
吴大成掏出小烟袋,坐在大队办公室里一袋接一袋地抽起来,眼睛还不时瞥一下合作医疗室。傍晌,方胜奇推着自行车回来了。见他回来,吴大成往凳腿上磕打一下烟袋锅,走出了大队部。俩人擦肩而过。
方胜奇干什么去了呢?从他脸色上看,他好象对大字报无动于衷。他不知道那上点的正是他吗?还是假装无事?
02.方胜奇死了
夜,静静的冬夜,一勾弯月挂在山尖。不时传来几声狗咬,打破了山村的沉寂。
突然,从村子的东北角,传来一阵女人哭天抢地的长嚎:
「唉——呀……我的天呐——呵……你死了呀,我可怎么办那……啊……呀…」
吴大成听到哭声,一激冷从炕上爬起。不好!这是方胜奇老婆赵玲玉的哭声!他忙披上衣服,抓起放在枕头旁的三节大手电,「哐」一声推开房门,大步向方胜奇家跑去。
方家院子里围满了人,都是左邻右舍被赵玲玉的哭声惊醒赶来的。人们见吴大成来了,忙闪开一条道,这条道把吴大成引向西墙角。赵玲玉穿着薄薄的衬衣衬裤,正瘫坐在西墙角嚎啕大哭,身边横着方胜奇的尸首。吴大成用手电一照,只见方胜奇的脑袋血肉模糊,他把手电又往高抬了一下,光束停在墙角的方石上,那上印着一片鲜红的血迹!
「啊——大成叔哇!他撞死了,我可怎么办那!呵呵…赵玲玉扳着吴大成的大腿,摇晃着,「大成叔哇,大成叔啊……」
吴大成脑子里一闪:难道他是畏罪自杀?他从墙上移开手电,说:
「别哭啦!快进屋吧,怪冷的!唉,大伙把她扶屋里去!」
几个女人上前,连劝带抬,死拉硬拽地把赵玲玉弄进了屋里。
吴大成又仔细地看了一下方胜奇的尸体和墙上的血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刚出现大字报他就撞死,很象畏罪自杀。从穿戴上看,赵玲玉穿的很薄,而他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好象不是从屋里出来撞死的,而是从什么地方回来后撞死在墙上。想到这,吴大成又用手电照了照尸体的四周,咦?他那顶扎眼的亮皮羊剪绒棉帽子呢?是他故意扔在什么地方,还是放在屋里了?他走进屋里。
屋里的人还在磨磨叽叽地劝说着,赵玲玉仍在大哭小叫。吴大成皱了皱眉头,说:
「得啦!死了也哭不活,哭顶啥用?嗳,大家都家去睡觉吧,留一、两个人陪陪她。」
人们向外面走去。
吴大成又指着几个人喊:
「老根,石林子,大勇!你们把那尸首拾下屋去!」
抬完尸首,人们全走净了,只剩下两个老太太。吴大成问赵玲玉:
「他嫂子,胜奇那顶棉帽子呢?」
赵玲玉茫然地摇摇头。
吴大成拧了一锅子烟,点着,吸了两口,又问:
「他出去撞死,你怎么不拦他呀?
赵玲玉又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大叔哇,他从外面回来叫门,我没给他开,过了一会,我出去一看,他……他……呜呜…
吴大成心里翻了一个过儿,追问道:
「你为啥不给他开门哪?啊?」
「我?…」赵玲玉停住了哭泣,看了吴大成一眼,随即低下头,又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两个老太太也忍不住擦了两下眼窝子。
「光哭管啥用呵?到底为啥不给他开门哪?」
赵玲玉仍是哭个不停,就是不说话。
等了一会儿,吴大成磕打两下烟灰,把烟袋卷了卷,收起,说:
「我看,你也别伤心了。人死如灯灭,就是那么回事了。别伤了身子板儿,该睡还是睡吧。」
吴大成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方家大院门。
可见,赵玲玉还是有话没说呀!她丈夫回来,她为什么不开门呢?方胜奇从哪儿回来的呢?他的死,和大字报是不是确有关系?真是畏罪自杀吗?那他傍晌回来时,为什么一点儿也看不出反常呢?…
他回到家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
03.木板、八百元钱、帽子及土坑
吴大成一宿没睡,一大早起来,他便赶往公社。他等不了了,必须马上把大字报和方胜奇死的事跟冯东河讲一下。五道盘离公社足有十八里地,当他走过独龙河大桥时,一路上没碰到一个人。现在虽然上冻了,可独龙河中心,丈多宽的急流还是那么汹涌,它弯弯曲曲地拐向影屏山的群山中去了。
吴大成大步流星地走到公社的时候,日头已有一竿子高了。
公社会议室里,冯东河正在汇报。他很有口才,讲起话来非常吸引人,既有表情,又有手势,一套套的庄稼嗑,不时引起一阵阵大笑。他偶尔看下手中的记事本,引出一串串数字和事例,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当他发现会议室的门口站着吴大成,马上停止了汇报,走出来,问:
「找我?」
吴大成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
「村里有人贴大字报,不指名地点了方胜奇,可昨晚快半夜的时候,他撞死了!」
冯东河大吃一惊,半晌才说:
「真的?」
于是,吴大成把大字报的内容和方胜奇的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
「我看,他很象畏罪自杀,可他老婆又好象有啥话不好说。」
冯东河沉思了一会儿,说:
「你估计得很有道理。大字报刚点他,他就稳不住神了,不能说没一点儿关系。老支书死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清查出来也没他的好果子吃,他能不害怕?但是,也保不准儿象他老婆还知道什么秘事儿?方胜奇这个人的作风……大叔,我看这么的吧:你回去再追问一下他媳妇赵玲玉,想法儿掏出她的心里话,等我开完会回去,咱们再合计下一步。」
「好吧。」吴大成应了一声,要走。
「嗳!大叔!」冯东河叫住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说,「你说大字报提了安眠药,这倒使我想起一件事:在老支书死的头一天晚上,他老伴到大队送饭,方胜奇没让进屋,把饭盒接过来,在屋里搅和了老半天,当时,我也在场,问他搅和啥呢?他说,看饭盒里藏没藏啥东西。我也没太在意。大叔,你想想,他会不会往饭里拌安眠药哇?
吴大成点点头。这个线索很重要呵!
「可惜,他这一死,这条线索就…冯东河发愁地搔了搔头皮。
这时,会议室里有人喊冯东河:
「快来呀,老冯!还磨蹭啥呢」
冯东河便急忙进了会议室。
吴大成走到公社院里,看见一伙泥瓦匠和木匠们正在维修文化站的八间大瓦房。一个木匠站在一堆木料旁,手扶着一块两米来长的木板正在高声叫骂:
「妈的!哪个缺德兽,把木板整得这样,湿了呱叽的!这也没法哇!谁再往这上尿尿,把他小便割下来!」
吴大成心里好笑,这人,嘴真够损的了!把木板弄湿的人,耳朵不发烧才怪呢!
他想顺便去供销社给老伴儿扯几尺青布。路过信用社门口,他看见孙继仓从里面出来了。孙继仓是地主孙耀庭的大儿子,快四十了,至今也没娶上媳妇。他还有个弟弟,叫孙继堂,今年二十七岁,也没有结婚。爷仨儿在一起过,老头做饭喂猪,哥俩出工下地。他们一年工分、粪分不少挣,信用社存了很多钱,尤其现在刚分完红。孙继仓没看见吴大成仍在埋头数钱,厚厚的几叠子。看来,取出不少。吴大成顺嘴问了一句:
「取那么多钱干啥呀?继仓!」
孙继仓好象听到了一声炸雪,手一哆,钱掉到了地上。他脸色刷白、惊恐地看着吴大成。吴大成被他闹楞了:他慌什么?
孙继仓哈腰捡起钱,为了掩饰自己的慌恐,拍打拍打钱上粘的土,嗑嗑巴巴地说:
「呵,我弟弟继堂,那个……,要娶媳妇,等钱用…取点……」
「多少?」这回,吴大成可不是随便问问了。
「八、八百…」孙继仓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走了。
吴大成看着他的背影转过一所房子,才慢慢回过身来。
他也听说过他的弟弟孙继堂找了一个对象,就是本大队的郭凤。孙继堂是个能干、肯用脑子的小伙子,郭凤那姑娘也不错,俩人倒也般配。听说,他们最近要登记结婚了。象孙继堂这样的人,能搞着象郭凤这样的姑娘,也真不容易呵!他的出身,谁能看得上呢?也许,真得花个千八百的吧!可孙继仓为什么那么慌乱呢?
他装着满腹疑虑,信马由缰地走回五道盘。快到村口,他才想起,忘了给老伴儿扯布了!他「唉!」了一声,捶了一下脑袋:
「这该死的脑瓜子!」
他来到大队,刚要坐下,就看见韩兴文领着他那九岁的小儿子小刚走来了。小刚还背着手。一进屋,韩兴文就说:「大成叔,我来找你好几趟了,你干啥去了,真急人!」
「啥事?」吴大成问。
韩兴文招呼儿子:
「小刚,快拿给你吴爷爷看看。」
小刚把背着的小手伸了出来。
帽子!吴大成眼睛一亮:呵!小刚的手上,正托着方胜奇的那顶不知去向的亮皮羊剪绒棉帽子!吴大成接过帽子,一下子看见了帽子里儿上染着的暗红色血迹!他问:
「小刚,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捡的!」小刚歪着小脑瓜说,「学校号召我们为生产队捡粪积肥,我和小红比赛,看谁捡得多。今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我捡了多半筐,一直捡到老孙家墙拐角。我还当这个帽子是一摊牛粪呢,用叉子一叉,软乎乎的,原来是棉帽子!我就把它拿回家了,想上学时交给老师,可爸爸偏让我交给你。我都等你老半天了!」
「这样的帽子,只有方胜奇有。」韩兴文说,「再说,这上有血迹。」
吴大成看着帽子,血迹好象越发鲜明了。这血迹说明:方胜奇头破时戴着帽子。也就是说:他要么是戴帽子撞的墙,要么是撞墙以前头就已经破了。
他们来到老孙家墙拐角。小刚指了一下墙根说:
「就是这个地方!」
这儿,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吴大成向四处看看。方胜奇家在这西边,离这足有一、二百米。孙家离别人家都较远,离北边那两座房子最近也得有三、四十米,那是冯东河和王守铁家。东面没有人家,不远就是村边的小树林了。
「吴爷爷!」小刚的叫声打断了吴大成的思路,「那帽子给老师不?」
吴大成抚摸了一下小刚的圆脸蛋儿,说:
「不用给老师了,爷爷先替老师收着。啊!小刚是好孩子,这帽子的事,保证不能和旁人说,也不和小红说,是不?」
小刚稚气地点点头,和爸爸走了。
帽子怎么到这来了呢?是风刮来的吗?昨天也没刮那么大的西风呵!况且,方胜奇死后不久,我就赶到了现场,当时就没发现帽子呀!帽子在这出现说明了什么呢?是不是有人在方胜奇死后,立刻把帽子拿走了,扔到了老孙家的墙拐角?是谁拿走的呢?他拿走帽子干什么?…
吴大成苦苦地思索着,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小树林。突然,他脚下一空摔了个跟头。他一看,原来自己踩进了一个土坑。
土坑?过去也没发现有土坑呵!他低头瞅着土坑:这个土坑很浅,好象是才挖几下就住了手;从挖出的土块看,是刚挖过不久。谁上这挖土坑干什么?
吴大成蹲在土坑边,一连抽了好几袋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