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风咀记(一)
第一章:最初见到的人
刘风咀是位于江西省东北部的一个小村庄,隶属上饶市鄱阳县(原名波阳县)昌洲乡。刘风咀西邻庙背(村),南靠邹家(村),东北边分别隔河眺望桥头(村)与八甲里(村)。这河上游自长江入分支昌江又入景德镇而来,因而去景德镇时都喊“上镇”,下游经过更多细小河流的分支,经过鄱阳县及其他县城汇入鄱阳湖,因而去鄱阳村民们都喊“下鄱阳”。因为地处东边与北边两条河的汇集处,往来数家村庄要走东北汇集的河走水路去古县渡镇时,必要经过刘风咀东北面那小三角洲。因而刘风咀也是远近皆知的小港口,也是风来时第一个到达的港口。刘风咀的村名就有此意。又因刘风咀东北方向探进三角洲的那个角,形似凤凰的喙,所以刘风咀也有刘凤嘴之名。
我开始懂事后回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已经是六岁了。
那时村庄约有两百多户人口。据族谱记载,最早先来到这片土地的是一名来自浙江叫做刘飞的将军。打了胜仗后,这块地被皇上赏为他的封地。他在此繁衍子嗣,后代生生不息。传至我曾曾祖父辈,村里几个家族各自分开活动了。曾曾祖父六兄弟被称“老六家”,从这六兄弟传下来的人是带有“家亲”关系的亲戚,婚嫁丧葬、架梁(建房)考大学等各色喜丧事,都是凑一起吃酒摆宴,出钱出力的。
那时村里九成以上是瓦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政策是谁能把房子建到多大,那块地就都能属于谁。我爷爷家境贫寒,费尽力算是用灰砖搭上了八十平的小瓦房,瓦房北边借着邻居的墙,东边是木头撑起的。家里分隔客厅厨房卧室的墙自然也是木头搭的。除了父母结婚的厢房地上抹了薄薄一层水泥,其他地方全是踩硬了的泥巴。天晴还好,下雨时必有几个地方漏水。一漏水奶奶就拿家里的盆与桶去接水。
那时村里九成以上的道路是泥巴路,一下雨时水就把平常看不见的坑洼填满,那是孩子们穿着雨靴或拖鞋最喜欢踏行的地方。但赶路的人可就辛苦咯——那时别说汽车,大家自行车都没几辆,大多数路线都没有顺路的船。而顺路时,一两元钱的船费大家也是很舍不得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凭两只脚走到几里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开外的。乡下没有电话,人们通知喜丧事或是去参加喜丧宴也都是步行去的。而雨天时圩堤上的坑洼与泥水,让穿着布鞋的人们不知把脚踩到何处是好。偶尔有好心人运上一些鹅卵石,填上了某个坑,便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刘风咀的男人们都被分配到船厂工作,成为远近上百个村庄唯一一个有工作编制的人的村庄。自此,刘风咀的人吃的是商品粮,拿的是国家发的工资。其他村庄除极少数行医教书的人之外,大家都是靠种田维持生计。那时没有农药也没有化肥,土地常年歉收。没有任何机械,顶多有头牛帮着犁地,种地极为辛苦。而辛苦一年下来的收成,还得被抽走许多去上交土地的税。于是许多年轻的女人们都希望能嫁到刘风咀,免去种田之苦。
哪知后来,船厂也倒闭了。
正值浙广一代高速发展,对劳务人员的需求大大增加。由于江西毗邻两省,上饶更是离温州宁波等市极近,为了挣更多的钱养家,年轻人都跑到大城市去打工了。父母不可能负担得起我跟弟弟在温州读书生活的费用,而我们又到了上学的年纪,于是我们被送回老家读书。
以下这些随笔写下的故事或片段,并没有多少优美的语言或曲折的情节,只不过是我生长所在的、又爱又恨的、充满回忆的故乡——我想把它记录下来而已。
在温州读幼儿园时,我因为不会说温州话,也不太能听懂普通话,不太与人交流,因而性格很孤僻。所以回到家乡,对我而言,也只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已。
前两年与一好友聊天,朋友说我内向。我笑说大家都说我开朗多言,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内向。朋友又说,他说的那种内向,是我真正的内向。
我忽然怔住。
这么一想,这种所谓内心的内向,我是从小就有了啊。
回家后,我被一堆刚回家就莫名簇拥过来的小伙伴围在一起,在我奶奶带领下,去幼儿园报名。那时听说“报名”这个词,脑中浮现我坐在铁铜制的黄色旧台灯下的课桌旁,老师坐在课桌前,看着我写字这样的画面。大约是“名”音通“明”,因而给我这种印象。
然而当时我同那些小伙伴们玩得不多,倒是被我邻居家两个姐姐带着玩。
我右边邻居家是小毛爷爷与李李奶奶。这是按备份称呼的,其实他们也就四五十岁。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刘瑜,两个女儿刘娟、刘婷,按辈分我也是要叫刘瑜叔叔、刘娟姑姑、刘婷姑姑。而小毛的母亲,我要喊太奶的人——是个疯子。
因为要照顾母亲,小毛没法出门打工,一家人过得较为贫寒。那时刘瑜在镇上读初中,刘婷刘娟在读三年级四年级,她们就常带我玩。
刘婷因为是家里年纪最小,较为活泼开朗;刘娟则更为懂事而沉默。那时因为没有零食,一天,这两个姑姑就带我去田里偷萝卜吃。
烈日炎炎,大家都在家歇暑。她们俩从地里拔出萝卜,很快咬开一块皮,再一尝,是甜的,就再咬几口;是辣的,就往旁边一扔。动作很快。
我双手捏紧萝卜苗,使劲往上拽。然而我力气太小,拔不出来。
刘婷看到便把我推到一边,很快拔出一个萝卜,递给我。
我学她们咬掉一块皮,再咬萝卜。然而我连咬几个,都很辣。于是我失去了兴趣。她们很快也偷够意思了,便带我回去了。
回去后,我们见村里一个眉心中长了痣,眉毛漆黑皮肤漆黑、常微笑的老头,凑到了刘婷奶奶——也就是那个疯太奶——的小瓦屋前(疯太奶是独住在刘婷家门前延出来的一个小瓦屋里的)。刘婷她们赶紧把他赶走。
“快些滚走!不要到我家来!”
那老头仍是笑眯眯的,慢悠悠走了。
我觉得他微笑很和蔼,于是问刘婷为什么把他赶走。刘婷跟我说:
“上回我奶奶不知道事在外面脱了裤子解手,这个老头就跑过来看。”
我顿时觉得他的笑很猥琐了。
刘婷常带我玩,使我算是有个依靠。我小学一年级时,刘婷四年级,我们两人还天天一起上学放学。虽然步行到村里的小学不到五分钟路。
班上的学生顽皮,跑闹时把我撞到一边,我的牙磕到凳角上磕掉了。我疼得大哭。小伙伴们安慰着,又说上面的牙要扔到床底,下面的牙要扔到屋顶。大家又都簇拥着我,到了学校旁没人住的破瓦屋边,看着我把牙扔上去。
我仍然哭着,还是使足了劲,往上扔去。但听着声音,感觉牙好像没有扔上去。上课铃响,我们又跑回去上课了。
放学后,我跟刘婷说了这事。时有小雨,我们俩就撑着伞,在满地碎瓦片中找了好久好久。然而我们还是没有找到那颗牙。
那时小毛与李李做的大部分是村里的零活。有一天刘婷说他们要去帮忙把人家浸好的槿麻运回村里,他们一家人去用肩成捆地扛回来,扛回来一捆李李给五分钱。我听说是运麻棍,便说也要去,李李笑着答应了。去田野时的路上,刘婷还教我认识了一种野菜。
被浸湿的槿麻比晒干后当柴火烧的麻棍沉上数十倍。我放到肩膀上便觉得喘不过气。勉强跟刘婷一起扛上半捆,走了一半的路我实在抬不动了,终于放弃了。
他们一家人,仍继续一捆一捆地把槿麻往村里抬。我觉得无聊,忽然发现刘婷姑姑教我认识的野菜。我便摘了一棵,又找到一棵。摘摘弄弄,带了一些回家给奶奶做菜。自我鼓励道也算是做了些活儿了。
奶奶在处理我摘的野菜时已经是中午了。刘婷到我家来,炫耀她抬槿麻一共挣到的五毛钱。我只有无奈与嫉妒。
疯太奶的疯病也越来越严重。一天下午,大家听到她屋子“咚咚”的响声。小毛赶紧跑出来看。原来是疯太奶要把墙用砖头凿出洞来。
小毛打开门,刚要劝疯太奶。没想到她的疯病正值发作严重的时候。
疯子力气巨大。疯太奶迅猛地逃出小瓦屋,小毛赶紧拉住了她,开始呼救:
“快来人!帮我抓住她!”
李李赶紧跑出来也拉上了。邻里的几个成年男子也过来了。然而疯太奶还是用力挣扎着,大家不得已,只有把她按到了地上。
刘婷刘娟站在一边看着。刘婷害怕又满眼泪,刘娟只是沉默着。
小毛拿出了锁链,把疯太奶的脚拷住了。疯太奶终于折腾尽了力气,被脚镣困在了小瓦屋里。
小毛再拿药去给疯太奶吃时,疯太奶拿了一把药,直接吞了进去。
人群议论后散去,我再远远看小瓦屋时,见到那块被凿得往外凸的砖。
疯太奶的疯病使这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拮据。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刘娟坐在长凳上,围着理发布,一个收头发的人,很干脆地剪掉了她直到腰际的长发——这长发被他买了。刘娟没有哭,仍然是低着眼,沉默着。小毛与李李也站在一边看着。而后刘娟便是顶着男人般的短头发出现在大家面前。
刘婷是两个短短的马尾,自然没有被剪掉拿去卖钱的烦恼。
也是有很开心的事情的。譬如刘瑜有时候放假从镇上回来,挠我痒痒,让我笑得不停后难受得又要哭,他们三兄妹又赶紧安慰我。
哦,还有我的——初恋?一个前脑勺扎着两个长长的小辫,打着可爱的小伞的,叫做刘蒙的小女孩。我们在刘婷家相识。刘婷喊我跟这个同年级的小女孩一起去上学。而后我打着小伞,送刘蒙回家——虽然只有一分钟上圩堤的路。可惜没过多久刘蒙就离开了。
一天傍晚,万事如常,小毛到我们家来,表情很悲伤的样子。他跟奶奶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随后我问奶奶,才知道疯太奶过老(土话,过世之意)了。各路亲友来参加丧宴了。我们家与小毛家没沾亲,所以没有去。凑巧,丧宴当天奶奶买了狮子头做给我与弟弟吃。那时狮子头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奶奶做过极少的好菜了。没想到小毛又来请我们去吃酒宴。虽然宴席菜很好,但是狮子头我也不舍丢弃。自己刚这么想的时候,奶奶当然是很婉转地回绝了。大约是因为不沾亲,所以奶奶没有包丧礼钱。
随后出殡,下葬很快过去了。在我的记忆中,疯太奶过世似乎没多久,小毛一家人就搬走了。再后来,也就是我初中时,听说因为一家人在外地打工,刘瑜读书回家没一个家亲给他饭吃的事了。那偷看疯太奶解手的老头也去世了。刘蒙,开始读小学后就离开了刘风咀,而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这是我记得的,回到刘风咀后最早接触的一群人。
读大学的寒假时,我再见到了小毛一家。那时小毛家的老房子已经被翻新盖了三层的大楼房——虽然他们一年住不了几天。三个孩子都结婚了,家里十分富足。刘娟刘婷都长着长发,抱着自己的小孩。刘瑜结婚的酒宴上,我爸还跟刘瑜说我小时候被他挠痒痒的事。刘瑜笑笑,全然不记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