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和译者的选择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忆秦娥》
德语、英语等欧洲语言的构造都是以动词为核心,划分句子的标准是动词,判断词是否成句的标准也是动词。有些句子在纸面构成上不包括动词,在逻辑含义里却包含动词。比如:
“red.” 无法判断上下文的情况下,只能说它是个单词。而 “what's the color of your hat?” “red.” 第二个red应该是句子而不是词,因为它是省略句,隐含的逻辑是“It's red”,是含有系动词的。
所以说,每一个英语、德语等欧洲语言的句子,实际上都包含动词。汉语是不是也这样?我没有具体研究过,话不敢说满。只是从直觉看,感到中文情况可能有点些许不同,尤其在诗词中,常常出现空置动词的情况。比如“古道西风瘦马”,再比如“年年柳色”。我觉得不能理解为“汉语不需要动词”,而只能说,诗人有意地把动词遮盖了。诗句在逻辑上是包含动词的,但具体是哪个动词,并不需要言明。就好像一匹马站在眼前,我看到了马头和马尾,而马身被黑布蒙住。马身虽看不见,但从逻辑上也必然存在,只不过我看不见,马身上有怎样的花纹。
这种处理权可看作“留白”,就好像山水画里给人遐想的大片空白一样。它带来的效果,就是作者将解读权交在了读者手中。比如“年年柳色”,其中被留白的动词,到底是什么?
是“有”“存在”?“年年有柳色”,“年年存在柳色”?
是“看”?“我年年看到柳色”?如果是“看”,那么看的主体又是谁?是“我”,“众人、人们”,“你”(读者),还是“抒情主人公”(lyrisches Ich)?
这个动词,甚至还可以与后一句“灞陵伤别”结合,阐释为更具文学色彩的“想念”“期盼”“害怕”等,尽管过于复杂的动作并不符合初读时的直觉。但既然作者并未明说,读者自由解读的空间,都可以从一个隐去的动词而展开。
而这种留白,则给翻译工作带来了障碍。前文提到,英语、德语语言的核心是动词。这决定了,译者在将“年年柳色”翻译成英语或德语时,必须面临“选择动词”的问题。译者须先将诗句理解成包含一个清晰动词的句子,然后着手翻译。这相当于#把留白填满,相当于译者替读者把诗理解了一遍,“嚼饭喂人”,消除了读者自由联想的可能。
是用人做主语,选择“sehen”(看)?用形式主语,选择“es gibt”或“sein”(存在,有)?甚至以柳作为主语使用“grünen”(变绿),“sich färben”(变色),好像都是把原本广阔的理解空间窄化了,无法精准地表达“年年柳色”蕴含的未经阐释的朦胧感。
当然,这种痛苦的选择也并不是中译德时的专属。我想起曾经读过Bertolt Brecht一首诗Die Maske des Bösen:
An meiner Wand hängt ein japanisches Holzwerk
Maske eines bösen Dämons, bemalt mit Goldlack.
Mitfühlend sehe ich
Die geschwollenen Stirnadern, andeutend
Wie anstrengend es ist, böse zu sein.
整首诗的关键词是böse,在题目和诗句中共出现了三遍。译这首诗的困难之处在于,“böse”在德语之中有两层意思,分别是邪恶(moralisch schlimm, übel)和生气(ärgerlich, zornig)。那么布莱希特的墙上挂的,到底是一个邪恶的面具,还是一个生气的面具呢?为了翻译,不得不在生气和邪恶两个意思中选去其一,因为没有一个中文词汇兼具这两个含义。而无论选择哪个,都是把原诗具有的阐释空间大大压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