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梨木香步 海うそ 1-2
从位于龙目盖的家出发,短时间内是连续的上坡路,上坡路的尽头可以从右手边的树林间隙望见大海。
接着便是暂时沿着海岸线刻画的形状前进,不过中途开始道路变得狭窄,两旁的菝葜[14]和芦苇[15]等等植物探身到路面上来。山茶[16]在斜坡上簇生着,叶子在令人目眩的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其间可见圆圆的果实。如果这果实像胡桃之类的一样可以食用那该多好啊!若是像右手边的滨柃[17]那样长势凶猛又如何呢?我感慨万分地眺望着。
终于,眼前出现了广阔的大海。海面风平浪静,远处摇曳着、闪烁着,一片渺茫,使人难以分辨海平线与天空的边界。眺望着那边界的时候,因为暑热而几乎渐渐远去的意识仿佛得以小憩片刻。黑鸢[18]在头顶上方的天空远远地发出“哔—咻啰”的尖细鸣叫。我停下脚步,摘下麦秆帽子,用手擦去头周围的汗水。
周游外国的航船向着海平线附近渐行渐远。
洁白的积雨云像是小小的蘑菇一样,一朵一朵地翻涌着。
不知为何,一阵隐隐的忧郁袭上心头。也许是南国过于充沛的紫外线在作祟吧。
我原地坐下,一边喝着水壶里的水,一边眺望山的斜坡,暗自期待着昨天看见的日本髭羚再次现身。是的,髭羚曾出现过。
在这岛上,四处游荡的是山羊,而不是流浪狗。昨天,我一边对山羊的数量感到讶异,一边结束了对本村的民家的调查。爬上归途的山坡时,起初我还以为看见的是一只从羊群走失的山羊,可那并不是山羊,而是髭羚。本应生性胆小的髭羚居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因为它位于山崖的上方,而山崖下生长的榉树[20]和全缘冬青[21]的树冠边缘遮蔽了它身体的大半部分,让它感到很安全吗?
这一带应该是髭羚栖息地的最南边界,我来这里之前便已得知它们栖息于这座岛上了。如果按照岛上地势的高低划分,高处栖息着髭羚,低处则是山羊的栖息地。山羊虽然是相对近年来人类带到这座岛上的物种,却以旺盛的繁殖力占领了低地的断崖至开阔地带。它们的生活区域与岛上住民的分布有多处重合,我甚至听说过在刮起强风的日子里,山羊会爬上民家的地板、趴在坐垫上之类的故事。山羊毫不胆小,脸皮又厚,就这样数量越来越多,因此渐渐将髭羚的活动范围逼到了高地吧。
不过,昨天看到的那只髭羚,究竟为何会越过分布地的边境,来到地势这么低的地方呢?说到底,生活在这里的为何不是鹿而是髭羚呢?如果考虑到日本髭羚是日本的原生物种[22]这一点,它们在最南端的这个岛屿上分布着的事实可以说是有很深的意义。在南九州一带,据说几乎快要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了。
在这座岛地势低的地方[23],面向大海的民居都建在石砌的围墙内,并且屋檐压得很低,以躲避强劲的海风。这一带海岸边光照较好的山坡上横七竖八地生长着引人注目的蒲葵,用它们的叶子铺作屋顶的民居也十分常见。巨大的扇形叶片的尖端骤然像穗子一样,飘飘然地枯黄垂下,酝酿出了一种南国风情。不过,这里当然也有像本土常见的那样用芦苇铺屋顶的人家和在杉木板上压上重物作为屋顶的人家。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在这座岛上因地制宜地建造出来的民居之间的显著差异,莫非是因为居住于其中的人的脾气性格也各不相同、互相排斥吗?从我至今听到的传闻来看,人们的往来似乎的确不是很多,村子与村子之间,语言表达自不必说,连风俗习惯也有区别。明明在同一个岛上,而且从平面看彼此间的距离并不遥远,产生这些差异足以使人感到讶异了。不过,比起说这些差异来源于村子之间排他性的相互敌对,不如说单纯是因为山路险峻、交通不便吧。再加上地势高处与低处气候相差过大,对这一点深有体会的岛民们看来是沉默地达成了“在那样的地方建造那样的房子也是合情合理的”这样的相互理解。
比方说在西南诸岛内,有在与主屋[24]隔开一段距离的地方将厨房建为另一栋房子的习俗。这种建筑方式甚至流传到遥远的波利尼西亚。从西南诸岛绵延流传至本土的南九州后,残存下来的是把两栋房子建成合为一体的形式,这便是所谓的“二重屋”[25]。内部和在同一栋房子中一样,往来畅通无阻;即便不特意建成外表分离的两栋房子、而是宽敞的一大间似乎也可以,不过最终留下的还是屋顶相互分离而房屋相互连接的两栋的形式。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又会觉得南方文化流传至此,演变成这样也十分自然。在这座岛上,两种建筑形式都能看到。
小憩结束。
我又开始沉默地前行。道路渐渐朝着内陆的方向上升,很快便进入了微暗的森林中。
刚来这座岛时,我深切地感慨着岛屿就像是制作出的盆景。比起说是人工打造的,不如说是满溢的生命力爆发的结果。这座岛便像是盆栽,或者说将一切凝缩于其中而形成的微小的作品一样。树木覆盖的林道也好,动物们的身影也好,这座岛内充盈着浓郁之物。
山茶、榉树的同类、红果钓樟[26]、灰木[27]……终于明显地进入了郁郁葱葱的常绿阔叶林[28]。厚皮香[29]、蚊母树[30]、米槠[31]……然后突然眼前又变得开阔起来,不过已经看不见大海。左手边的山谷中茂盛地生长着大约有七八米高的桫椤[32]林,使人感到自己好像注视着史前时代的森林一般。
在那之后,道路蜿蜒蛇行,屡次在陡坡上上下下。明明觉得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米,移动起来却好像要耗费十倍的路程。带些白色的青斑蝶[33]优雅地舞动着翅膀,翩翩消失在昏暗的森林中。响彻山间、像牛一般的声音则是黑林鸽[34]在鸣叫。我的意识很享受这山间的一切,但是腿像是灌了铅,被汗濡湿的衣服使得身子也很沉重,只能用疲劳困倦的身体拖着不情不愿的两腿前进。
生长着乌冈栎[35]的缓坡朝着内陆的方向沿伸而去。我一边擦着汗一边抬起头,突然看见缓坡的那一端有什么东西,不由得目瞪口呆。那是一座西洋风格的房子。
我呆呆地想着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但那里的确有一座西洋房屋。房子是木造的殖民地式建筑,四周是一圈石墙。仅仅看这一幕,完全是本土的高级住宅区[36]的风景。但是,四周满眼的郁郁葱葱把我拉回眼前的现实。
不管怎么想,这里都不可能建成那样的房子。但是在我眼前矗立着的那又是什么呢?房屋的建筑材料等等难道是从影吹港口沿着那条狭窄的山路搬运过来的吗?
我一边惊异着,一边从眼前正好出现的岔路中选择了似乎是通向那座洋馆的一条。
环绕洋馆外围一周的凝灰岩石墙虽然不是很高,仍把不礼貌的入侵者拒之墙外。深绿色的匍茎榕结实地扎根于石墙上,紧紧铺满表面。说到西洋式,自然会想到爬山虎缠绕覆盖的红砖墙的样子吧。然而在这样的岛屿上,使用的便不是红砖墙和爬山虎,而是凝灰岩和匍茎榕了。
洋馆是木质建筑,而窗框都被漆成了白色。只能看见二楼的窗户,不过其中一扇开着,窗帘在风中摇动,想必是有人在家。大门紧闭着,门边的柱子上镶嵌着门铃。按下门铃便能叫住在里面的人出来,可是叫人家出来又要做什么呢?若是劈头就问出“住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阁下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实在是盛气凌人,把对方当作妖魔鬼怪的做法。这种胆量我可拿不出来。
我在门口转悠了一会儿,不论怎么想也没有非把屋内的人叫出来不可的要事。我既非迷路也不是在山里遇险;如果直说是对贵府的建筑感兴趣,把人家叫出来还要求讲解,只是给别人的日常生活添麻烦而已,太过意不去了。
我煞有介事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这里长着匍茎榕啊。
回去问问老爷爷老婆婆好了。
此后,走下山坡便到了影吹。我参观了民居,又画了图,打算踏上归途时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没有办法,我只好在村里的派出所[37]借宿一晚。来时便想着可能变成这样,于是特意去了一趟村公所[38],请他们帮忙事先告知派出所,我是以研究为目的而上岛的人,并非什么可疑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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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系——羊——馆?”
我花了好久才让老婆婆理解“西洋馆”的意思。我问婆婆他们怎么称呼那幢建筑,她说是“两层小楼” [39]。
“是说森肩的两层小楼吧?”
“森肩”指的便是洋馆附近那一带。那里是影吹的最深处,如果再往上走,洋馆那里开始便是真正的森林了,因此才被称为“森方”、“森肩”[40]之类的吧。这一点姑且不论,从这时开始,我才第一次领悟到(可真是够糊涂)这座岛上的民居基本都是平房这一事实。难怪那座洋馆引人注目的主要特征是建筑物有两层啊。
听阿畦婆婆说,那幢“两层小楼”是这座岛出身、住在本土的有钱人异想天开地为了休养而建造的。原本只在夏天派上用场,不过几年前那位屋主退休之后就在此长住下来。
长居于此,也就是说每天都需要用餐,因此应该有供应食材的人才对。我向老婆婆问起此事,她说只要不是遇到大暴风雨,每天来往本土的当地渔民会把必需品运送过去。似乎还有一位从影吹通勤的中年妇女做着女佣的琐碎工作。
“是姓……山根来着吧。”
尽管我不知道山根是那位中年妇女的姓氏还是屋主的姓氏,这句话却给那座洋馆的存在带上不少现实感。
“您要是想跟山根先生见面的话,我去跟阿舍[41]说说吧。”
看来山根是屋主的姓氏,而阿舍似乎是那位女佣了。
“有时候能在温泉遇上阿舍。”
从影吹去温泉吗?我大吃一惊。事到如今,我已经了解从一个村子走陆路到另一个村子是多么艰辛了。不过,阿舍似乎是偶尔会乘主人的船到本村,再从那里去温泉。那便是唯一的消遣了,婆婆这样跟我说明道。
“所以我们才能说上话。”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山根先生在这种地方每天应该也很悠闲[42],如果能跟老师谈谈,也会很开心吧。”
若是如此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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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刚过不久,担任我们研究室主任的教授便去世了。整理研究室期间,我们发现了一份不曾发表的调查报告。这是教授还是学生的时候独自进行调查的产物,但是报告的调查项目并不是植被或民宅的建筑风格之类,而是岛屿所有的地名和寺院遗迹的一部分。看起来似乎调查尚未完成。
我之所以利用这个暑假来到这座岛上,并不仅是出于想要完成老师留下的工作这种一本正经的理由,而是在阅读报告书的过程中,被这座岛本身吸引了。进入昭和年代以来,再过数年就要满十年了。这世上经历诸多变迁,想来不会一直把这座小岛原样留下吧。
这座岛是古时候为了修验道[43]的修行而开垦的。直到明治初年,岛上仍有大寺院存在。教义以权现信仰[44]为中心,在寺院建立后的数百年间内,全盛时期僧侣有将近二十人,甚至被荣称为西边的高野山[45]。那座大寺院叫作紫云山法兴寺。在江户末期[46],曾经那样兴盛的寺院也渐渐衰落下去,不过即便如此,似乎也还有七座从中世[47]建成的寺院流传下来。从海马的尾巴尖到弯曲延伸的海角,几乎都是寺庙的用地。
《西国岛屿名胜图会》中[48]曾留下了这样的图画:在海潮包围的高耸的悬崖峭壁上,以及郁郁葱葱的深林中,隐约可见一处处佛寺高塔和屋顶。也有注文记载,在海角矗立着江户时代中期建造的五轮之塔等建筑,如同灯塔一般成为往来于海面的船只的道标。直到今日,在已然杂草丛生的荒山中,(根据报告书的记载)各处寺院的遗迹还会时不时突然出现在眼前。而遗迹并不只出现在杂草丛里,也体现在岛内的地名上。尽管我还未曾去到曾经建有寺院的海马的尾部地区,在那连绵的群山中,想来已经变得一片荒芜之处,还留存着报告书中出现的护持谷、权现川、胎藏山、药师堂等等地名。仅仅是阅读着文字,我的心头便难以抑制地涌上自己正伫立在那些地名蕴含的风景之中,被风吹拂着的感觉。我想要置身于那种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逝去了的沉默场景中。那样,人类的生老病死[49]也好,名为时间之物的本质也好,似乎便能稍稍有所体会。
前年,我的未婚妻亡故,而父母也在去年相继离开人世。
(第一篇完)
---译注 (编号续1-1)---
[14][サルトリイバラ],菝葜科菝葜属,多年生藤本落叶攀附植物,原产于东亚。
[15]原文[葦]。
[16]原文[ヤブツバキ](藪椿)。
[17] [ハマヒサカキ],学名 Eurya emarginata,五列木科柃属,常绿,海岸多见。
[18]原文[トビ]。
[19][カモシカ],有广义的含义,此处应指分布于日本的Capricornis crispus。
[20][カシノキ],广义指山毛榉(壳斗)科常绿树木,狭义指栎属(Quercus)的常绿树木。
[21][モチノキ],学名Ilex integra,冬青科冬青属,常绿,生于海滨山地。
[22]原文[自生種]。
[23]原文[下手]。
[24]原文[母屋]。
[25]原文[二つ家],仅在日本南部一些地区留存的房屋样式,此处没有找到对应的中文翻译。
[26][カナクギノキ],学名 Lindera erythrocarpa Makino,樟科落叶乔木,原产于东亚,又名红果山胡椒、铁钉树。
[27](此处翻译存疑)[ハイノキ],学名 Symplocos myrtacea,山矾科常绿小乔木,原产于日本,分布于近畿地方以西、四国、九州等地。
[28][照葉樹林],laurilignosa,又名照叶林、月桂林,主要分布于亚热带的大陆东岸。
[29][モッコク],学名 Ternstroemia gymnanthera,山茶科常绿乔木。
[30][イスノキ],学名 Distylium racemosum,金缕梅科常绿灌木或中乔木。
[31][スダジイ],学名 Castanopsis sieboldii,山毛榉(壳斗)科常绿阔叶树,原产于日本和韩国。
[32][ヘゴの木],学名Cyathea spinulosa,常绿木本蕨类植物。
[33][アサギマダラ(浅葱斑)],学名 Parantica sita,一种大型斑蝶。前翅黑褐色,后翅褐色,具大型青色条状斑纹。此处因为日文名有表示色彩的“浅葱”而选择了台湾名“青斑蝶”。
[34][カラスバト(烏鳩)],学名 Columba janthina,鸠鸽科鸟类,长约40cm,全身覆盖具有光泽的黑色羽毛。分布于中国、韩国和日本。
[35][ウバメガシ(姥目樫)],学名 Quercus phillyraeoides,山毛榉(壳斗)科栎属常绿阔叶树。
[36][山手],近山的高地,常指高级住宅区,有一些外国式建筑。
[37][駐在所],偏远乡村和海岛等巡警、消防员驻扎的办公室。
[38]原文[役場]。
[39]原文[二階屋]。
[40][森方]和[森肩]读音相同。
[41]原文[ステ],汉字可写作捨。
[42]原文[日が長い],根据上下文引申作此翻译。存疑。
[43][修験道],日本古來的山岳佛教信仰以密教為主等影響成立的宗派。
[44][権現信仰],权现为大乘佛教中的佛菩萨,化身为日本神的形式出现。
[45]日本佛教圣地,位于和歌山县的高野山真言宗总本山,弘法大师空海曾在此修行。
[46]从江户末期开始,因当时的政|治需要,日本进行大规模的废佛毁释运动,破坏大量的佛教寺院、经卷、塑像等。
[47]日本的中世,约为12 世纪末(镰仓幕府成立)到16 世纪中期(室町幕府灭亡)。
[48]原文[西国島嶼名勝図会],为作者虚构古籍。
[49]原文[営み],指人的各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