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抄

《百鬼夜行抄》应该算是除了柯南之外,我看过的第一部漫画。当初绿川幸也正是受这本漫画的启发,画出了《夏目友人帐》。同样是讲述一名能“看见”的少年与异世界之间的故事,夏目更适合少年人,有一点寂寞,有一点哀伤,又有一点治愈与温柔。百鬼的故事则是属于成年人的,它具有阴郁与清冷的色调,讲述着一个个带点警示意味的小故事,比与讲述人与妖之间的相处,它更加强调行走在人世间与异世界的微妙平衡所要面对的规则与代价。百鬼中的妖魔也是高度象征化的,鬼灯对蜗牛说,我们本不存在,是你那看透一切的双眼创造了我们。人的心灵一旦有了缝隙,就容易被妖魔趁虚而入,受欲望、恐惧、执念的支配误入歧途,再也找不到回阳世间的路。
不管律、开、还是蜗牛本人,都曾怀疑过,经历了这么多,是否自身早已不是人类。也许能看见的人,本身也是异类的一种。但他们心底,对“那边”其实也并非全然排斥。虽然幼时是在对妖魔的怨恨中长大的,有朝一日失去了“看见”的能力,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许会惆怅吧,毕竟从很早很早以前,已经习惯于黑暗的陪伴了。
双眼能洞穿黑暗并不表示今市子的故事全是暗黑的底色,她常会在故事将结局时给予一点温情,但她马上又转过头来怀疑这种美好的可能,使故事的走向出人意料之外。司在故事里嘲笑过那种庸俗的大团圆小说,一定程度上可以看成作者的自况。人鬼殊途的规则是不能被打破的,因此破格、奇迹,用爱化解的自我感动不会在她的故事里出现。
樱贝这个故事里,一向因音乐梦想被阻挠而与母亲不合的女儿溺水身亡,悲伤的母亲在梦中遇上海中神灵,用自己的故事感动了他,被允许带女儿的生魂回到人间,在即将浮出水面的最后那一刻,笛子自女儿手中滑落,女儿慌忙回头追向大海深处,母亲也自梦中醒来。死人终究是不能复生的,但母亲知道如今女儿伴着海神大人,演奏自己最爱的音乐,终于能从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中释怀。
百鬼中饱受妖魔或人类困扰的人们,往往像这样走向了大团圆之外的另一种和解方式。不是生死人,肉白骨,用神迹改变故事的结局,而是真正体察对方的心情后,带着遗憾释然。我一向很难被前者打动,因为明知奇迹不会真的存在,如此这般倒衬得现实更加无望。而后者,则是在黑暗中点亮一丝光明的可能。
也因为作者保持对现实的警觉,百鬼所缔造的世界也始终存在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一般的少年漫画带给观众的体验的安全的,夏目会永远与塔子一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斑一定成天和他打打闹闹,在决定吃掉他之前就被他感动。柯南会在作者决意结局前安心地当他的小学生,不管闹出多大动静,他身边的人总是会安然无恙,他的秘密也肯定不会在小兰面前揭破。百鬼的世界则是不那么令人安心。尽管青岚与律之间是比夏目和斑还强的死契,他们的关系却蕴含着危险。对于青岚占据着父亲身体这件事,律在潜意识中是没能释怀的,而被契约束缚的青岚虽然永远保护着律,其实是对咒术师心怀怨恨的吧。今市子更是在新的故事里解除了这个读者习以为常的契约,使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失衡。两人从未真正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也籍由几件小事迅速跌到谷底,甚至连蜗牛都出面警告,继续将这样的妖魔留在家中是危险的。
开的出现,使得这样危险的关系进一步遭受破坏。开与律是家族中最相似的两个人,这种相似使他们生出天然的亲近,也令他们下意识地相互警惕。尤其是开与蜗牛理念上的冲突,使他在面对身为外公控的律时,总像个想要带坏乖侄子的舅舅。而开与青岚之间的矛盾,更是让离家二十六年又归来的开再度失踪。百鬼里的主角不会总是和乐融融地聚在一起重复一个又一个的冒险故事,今市子令人物之间的关系比读者对他们的感情还要浅淡。司与律看似有独一无二的羁绊,司却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看起来很路人的男友,也自然而然地与男友感情越来越好,只是偶尔还会迷惑一下自己究竟把律当什么。晶与三郎天生一对,但三郎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人,于是一步步渐行渐远,回到了那个世界,以致自暴自弃的晶干脆开始考虑和律凑合一下算了(当然被律严辞拒绝啦),温柔善良看似什么也不知道的饭岛娟,心里早就明白丈夫不对劲,也会为长大的律对他关闭了内心而失落。流着饭岛家血液的娟焉能一无所知,只是早已习惯视而不见罢了。作者也不回避主人公身边的人都会渐渐改变(今市子还在后记中吐槽过某万年小学生),青岚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萦绕四周的蜗牛气息越来越弱,连天性乐观强健的外婆,也将要到寿命的终点。百鬼中的人与人不是戏剧化的大开大合,而是像现实一样极度复杂又微妙的东西,饭岛一家因相似的血统而排斥这个家,也因相似的血统而有强烈的羁绊。
漫画中的故事固然有些恐怖之处,更多的则是风雅,所谓妖魔,本就是山川流岚,世间百物,吸天地灵气成了精怪。曾有那么一个时候,人类与妖魔是和谐共处的,只是时光流驶,属于旧时代的传说渐渐被遗忘,大多数人类失去了“看见”的心。那边与这边,成了互不干涉的两个世界。蜗牛对律说,不要看,不要听,不可与妖魔作交易,他们与人类有完全不同的价值观,试图在交易中获取好处的人类,将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这样说的蜗牛终究为了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而不得不深陷那个世界。律虽牢记蜗牛的指示,还是因为怀着一颗温暖的心,不知不觉间也与那边有了难解的牵绊。亲眼目睹太多悲欢,却说不得,救不得,其他人的视角中,这样的律看起来很温柔,又仿佛有些悲伤。不管外公如何告诫,他终究还是会动摇,徘徊于两个世界之间,从而在传闻中成了远近闻名的灵媒,术士,驱魔大法师……(律的黑线脸)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妖魔,更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百鬼夜行固然恐怖,更可怕的,是人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