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的灯笼

车灯走过窗外，树影走过黑暗中的天花板，小孩子的追逐声走过一代又一代。睡前躺着追忆童年，淹没在巨大的温暖悲伤中，这种爱与怕的混调令人上瘾。

我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哭泣，最高频的发生情绪是什么，是伤心么，是感动么，是失落么，是失去么，都不是的，是委屈，被冤枉时的陈情，被误解时的争辩，我的泪水永远比言语先涌出来。

一哭，大人就说，这个小孩子，受不得半点委屈。我心想，你都知道我受委屈了，还说我，我这么好的小孩子，干嘛要受委屈。

有些家长，在当家长时，真的好像失忆了，忘记了自己曾是小孩子时的视角，忘记了那些脆弱的，易碎的，小心翼翼的委屈。自溢，昏愎，像一个自古以来的成年人。

受了委屈，别无他法证明，就很希望有这样一个机器，能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心。我幻想过这样壮烈的时刻，我在最后一刻用机器打开了心扉，光芒万丈，如钻石般闪耀，我一脸遗憾地对着讨厌的大人们说，看啊，这就是我的真心，叫你们不相信，傻了吧。

有时被人一问，我就忍不住哭鼻子，把我一个人晾着，我倒是能平静下来。如今反了过来，在人前，越关心，越热意，我越能进入很世俗的状态，而独处时却时常因为自我沉浸在某种情绪里而莫名流泪。

我喜欢安房直子的《狐狸的窗户》，那里面有些寥寥的境画，与遗落在我幼时记忆深处的《拇指姬物语》《爱丽丝漫游仙境》里的幻风梦田微渺应和。许多童话带着一种淡淡的，有些伤感的情绪友好物，不能说是开心，欢乐，没有那样激烈与明亮，很难描述，像是躺下后从身体里流过的旧日河流。如能领略到，是很幸运的。

“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尝尝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的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

有些黑童话也有它的美感，我把难以名状、不忍探看的心理放置其中，会生长出爪牙可见的形状。

那一年，两部恐怖片都带给我一些恍惚的连通。

《小丑回魂》里小孩子们在夏天里的共同玩耍与冒险，炎热，隐僻，静谧，完美复原我少年时代最真挚的幻梦与最深切的恐惧。我看到十岁的我，逃开午觉，穿着短袖，拖着凉鞋，同小伙伴们一起，往废楼，荒地，野河岸中去，提一根棍子，戳戳，敲敲，打打。

《寂静之地》突然触及我的是一间旷野小屋，外面是小山坡，种着大片玉米，小路从中穿过，连向外面的世界，傍晚灯微烫，夜里星空如幕，远处有奇怪的声音。我一生从未在这样的场景里生活过，但却有种亘古，苍茫，带着神性的熟悉感，失落了热闹人间。

但我从小到大都没怕过鬼，只是很怕一个人在家，主要是小时候看了很多那种警匪地摊文学，总是担心歹人入室，飞贼临窗。

在我看来，鬼的并不可怕之处在于（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鬼类也是智慧生物，他们的道德水准应该和人类没有本质区别，因为你怎样，你的鬼魂就怎样，你若光明，你死了也不会黑暗……吧，你所漂浮的地方，就是镜像的人间。像我，死了肯定是个可爱鬼，你大可不必害怕的。

现在最怕什么呢，白天闲野心勃勃，晚上我要看点什么，写点什么，剪点什么，画点什么，一吃晚饭，全完了，突然乏累，好困哦，只想躺着，又冷，洗澡睡吧。

嗜睡与拖延，把我的生命切割得支离，稀释得浑噩，无法真正去做什么需要持久智力投入的事情。

我是什么时候确定自己真正接受“就这样吧，随便了”呢……

就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给我一次人生重来的机会，我会想，太棒了！我可以改变命运了，做好关键的抉择，弥补错过的遗憾，这次一定要过好这一生。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要让我重来人生，我想的是，不是吧……好不容易都走到这里了，可把我累得，又还要重新折磨我一遍，差不多得了吧，要不咱算了……啊？

也就是说，再存在一段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过的时间，就会到达父母辈此刻已经无法再扭转什么的生命节点，由于时间流逝总是在加速，这个过程在心理上可能会更快。

很奇怪，对任何过往的人与事，在分开的那一天，我没有感到难过，我以为这次与过去无数次的分开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还会再相逢的。但今天我突然意识到，现在距离上次相见的时间，也就是我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我们在一起的的时间还要长了。

我曾经关于永生的期许，大概会先花个五百年学会世界上所有语言，拿到所有专业的学位证书，再去考虑世俗追求，以及怎样利用这种优势去让一切变得更好一些。

但现在我已经把对永生的要求降低到非常简约的形式了，无所谓在个人成就上有什么抵达，甚至不需要这具躯壳去自我满足，只要一个能观察与思考的意识就好，哪怕没有具体物理形态地漂浮在空中，哪怕以数据形式游荡在赛博世界，只要一个“我”的存在就好。

我只是想看看我们的世界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人类文明会走到哪里去，08年去世的人都很难想象今天的一切，我不想不存在，我想继续看下去。

没事的时候多问一问自己，日子便会难过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