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需要神吗?
拿父亲打儿子举例,我们分析一下人格的几个部分。
在父亲抬起手的一瞬间,是他的愤怒在作祟,也是弗洛伊德那套里“本我”的那部分。愤怒便要诉诸暴力,是基础的欲望在驱使行为。在这一层面上,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仅仅是强者和弱者的关系,和动物之间的丛林法则没有区别,所以显然我不会称之为人性,而是动物性。
当然人性不止于此。人还有理性,也就是弗洛伊德的“自我”。父亲抬起手的一瞬间,他还想到了如果这一打下去,被老婆知道、被孩子祖父母知道,被学校老师知道,被孩子同学的家长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自己,自己的形象会不会受到损害,会不会得到法律的惩戒……人开始拨起了脑中的算盘,计算得失,得不偿失就不打了。这样的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吗?在其他群居动物的等级关系中,地位低者不敢对首领发起挑战,是否也是出于这种对后果的推演,还是出于本能?我没有答案,但我猜这只是一个程度的问题,更何况很多时候人也是非理性的。
接下来就是道德感了,即“超我”。无神论者当然也可以有道德感,但为了方便我们假设这个父亲信教,而教义中的一条就是打孩子有罪要下地狱。所以如果父亲是个虔诚的信徒,此时他越愤怒越想打孩子,他就会觉得越羞愧不堪。他为自己心中的“恶”而感到耻辱。他越有欲望,却越要压制欲望。这种能力自然依赖于人类所独有的自我意识,因为道德也好宗教也好,都需要人能够像照镜子般站在他者的角度来审视自我。这便是很多人眼中人超越于动物的地方——人有道德和神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对抗自身的动物性。
这种说法放在过去也许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放在现代社会便显得难以捉摸。现在是一个宗教式微,“道德沦丧”的时代。不论保守主义者如何想让社会回到过去的道德体系中,现实已开始变得解构、虚无。同性恋几十年前或许还是一个普遍的恶,但现在已融入社会常态。在一个道德标准飘忽不定的社会中,我们还如何讨论道德呢?如果没有了道德,人还所以为人吗?
所以我们可以把父亲放在现代的语境下,合理地假设他不仅是无神论者,而且是一个道德感不强的人。这时候由于他太愤怒了,理性的思考转瞬即逝,没有了道德感的阻拦,他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啪地一下还是打了儿子一巴掌。这一瞬间就是纯粹的暴力,纯粹的动物性。如果父亲没有人性,那么故事也就结束于此。
不过现实中,我们将听到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作为一个人,或者说作为一个群居动物,在看到同类遭受痛苦,我们都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孩子感觉疼痛,你也仿佛感觉到了疼痛,于是你感到想扶持那个受伤的弱者。这是一种基础的共情能力,你有,熊妈妈也有。
熊妈妈没有的是什么呢?熊妈妈没有的是一种更深刻的、复杂的共情。在孩子哇哇的哭声中,除了一闪而过的、动物性的、出于本能的怜悯,父亲开始思考自己与儿子的关系:自己是否会给儿子留下童年阴影?孩子以后是否会从此对父母冷漠?自己儿时与父母的关系是怎样的?孩子的一生应当由自己来鞭笞吗?孩子此刻在经历怎样的痛苦?是恐惧,甚至是失望?……纵使父亲不是一个道德感强的人,他此时也产生了复杂的情感和思考,阻止着他下一次的出手。在一个没有神的世界里,父亲的行为却得到了近乎神性的规范。这种规范不来源于一种外部世界的社会性道德标准,而是内在地来源于父亲自身对儿子的深刻共情。这是超越动物性的,也是最为人性的。人性的,就意味着它是普世的恒久的,而道德呢却往往根据社会变化而产生巨大变化。所以人性需要神吗?我觉得不需要。
我必须承认,这种人性并非人生来就有的,因为它依赖于人对自身经历长期的反思。未经世事的小孩通常无法如此深刻的共情,所以我们也常说小孩是邪恶的。当然,历经沧桑的成年人也往往变得麻木,纵使共情,也往往会刻意压制它,以至于在残酷的现实世界中不用活得太累。
我坚信每个人都具备发扬人性之光的潜力。孩子成长最快的时候,都是在体会到他人苦难的时候(尤其是父母的苦难)。我们可以做出的选择是:让孩子用动物的方式去理解苦难,还是以人的方式理解苦难?我们未来的世界也将因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