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高考》书摘(木苏里)
她说:“这个系统的设计原理,就是借由磁场和脑波构造出来的世界,当然,你的一举一动依然牵着大脑,动用的神经几乎是一样的,所以筛选和训练的目的完全能够达到,但这并不是真实啊。我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虽然不像系统一样无处不在,但也知道很多事情。即便后来系统失控,不小心误拉进来那么多考生,也都是这种情况。真正的他们可能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休克、昏迷或是别的什么,并不是死亡。”
“你所看到的那些,经历的那些,认识的人,做过的事……都不过是大脑在系统中投照的虚影而已,为什么要为这些虚影陷入世俗,为虚影生气呢?这些能算真实吗?”她说,“都是假的。”
“幕布”围绕的空间陷入一片死寂,她看着游惑的脸,像在努力感知他的情绪。但很可惜,她失败了,只能靠猜。
她说:“很难接受是吗?”
游惑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在想,我跟你对于真实的定义可能不太一样。”
她问:“怎么不一样?”
游惑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经历过这些,这就是真实。”
说完他垂下目光,利落地调整着武器的栓阀,然后冷静地抬起了炮管。
“我知道你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了,葬礼我跪了全程,现在的你只是系统存留的残影。现在这个地方,你们是虚影,我才是真实。外面有等我的人,他也是真实。”
游惑抬起眼,隔着冰冷单调的金属台、几步之遥的空间以及十数年的时间,对那个跟他面容相似的人说:“小时候的事情太久了,你去世的那天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就当这次见面是一个机会,我认真跟你告个别。”
“你可能没什么兴趣知道,但我还是说一下。你弟弟过得很好,我也很好,我们关系还不错。”
曾经某个极偶尔的瞬间,游惑有想过,如果时间倒流回到十几年前,他再见一次自己的母亲,会对她说点什么。
他以为自己会问个原因,问她为什么会做那些事,为什么要占用他的眼睛,有没有一瞬间觉得后悔。但真正见到的一刻,他发现自己比想象的冷静得多,并没有执泥于这些。
她生下他,养大他,却并不太喜欢他。
这个事实其实没那么难接受。“就这样吧。”游惑说。
主控中心损毁度已经达到98%,离结束最多不过五分钟。
他眯起眼,将炮口对准了主控台。那一秒,炸裂声突然响起,接连的炮火从身后某处飞来,悉数落在游惑瞄准的地方。
“幕布”发出滋滋响声,闪动了几下,倏然消失。
游惑转过头,就见秦究把炮筒从肩上卸下,拎着长管跨过台阶走上来。
主控台边的女人下意识问道:“你是谁?”
秦究搭着游惑的肩膀,对那个即将消失的虚影说:“抱歉,来得早了一点,听到了你们一些对话。我叫秦究,我来找我的真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主控中心开始瓦解。
对于游惑和秦究来说,守住入口的过程其实非常难熬,不同空间分别拽住你的左手右手,朝两个方向撕扯。每一处关节都是疼的,像无数刀片被风裹挟着飞过来,那个交界处也是冷的,像是抽干了体内的血,再没有一丝热气。寒冷与疼痛并行,就像之前身上出现的那些冻伤。
其实游惑说了谎,那些伤并不是伤在秦究进系统之前,而是在秦究离开系统后。
那是系统第一次给他处罚,在双子大楼的核心区,理由是和考生交往过密。处罚的内容是修复一个严重故障的攻击程序,那套程序封锁在某个废弃考场里。
考场上暴雪不停,比暴雪更凶的是程序毫无差别的攻击。
那大概是他此生呆过的最冷的地方。
他带着一身伤,废掉了程序12个攻击口。得以喘熄的瞬间,也许是天地太过安静,他不知怎么,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秦究的场景一那人站在红瓦屋顶的边缘低头看过来,眼眸里含着光,像盛了烈阳。那天的考官A孤身站在暴雪中,扯着手指上缠绕的绑带,满是疲惫又站得板直。
他想,他见过一个光明炽热的人,靠着这个,他可以走过所有寒冬。
【麻烦各位二选一,要么炸塔,要么进队。】
广播安静了一瞬,154话音落下的时候,监考区各个角落一片死寂。接着就像沸水入油,嗡地炸了。议论和惊呼充斥在高楼广厦和街头巷尾,还没等他们消化过来,广播再度响起,154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监考区: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存在比较特殊,大概可以算作系统曾经的一部分,因为情感思维受人影响太多,数年前被它清除出来,借着监考官的名头存留到今天。】
【某种程度上,系统能做的事,我也能做。所以刚刚那些话,不算威胁,但也没开玩笑。】
【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系统有很多运算法则,它总在用那些预估你们的行为,也只相信那些预估结果。所以它永远不能理解一件注定危险的事情,为什么总会有人愿意做。】
【但我可以理解,这是我被清除的原因。】
【既然我都能理解,我想你们一定也可以。这是我来找你们的原因。】
154的声音其实跟游惑有点像,跟系统更像。但他在说话的时候,没人觉得广播背后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说:【监考区总在固定的日期下雪下雨,固定的时刻天黑天亮。千篇一律的风景你们看了好几年,也该看腻了吧。】
【给你们1分钟时间考虑一下,是继续困束在这里,还是帮我们一起炸了它。】
监考区的建筑很多,他去过每一处。会议中心并不是他去得最多的,却是他印象最深的。
因为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出入这里,晚上又总会梦到这里。梦的内容很单一,就是秦究刚回系统那天的场景。
梦的起始总是他一个人走在空寂的长廊里,很久很久也走不到头。而梦的结尾又总是转过一个拐角看见秦究,对方站在阳光最亮的地方冲他打量许久,然后轻轻“啊”地一声,说:“抱歉,我好像不认识你。”
这个梦他重复做了很久,哪怕后来跟秦究重新在一起,也依然如此。前后持续了大约半年,直到某天他忘记所有事情。
“怎么了?”秦究在耳边低声问道。游惑倏然回神。
他垂着的手指动了一下,习惯性地抬手捻着耳钉。
“没什么。”他说,“就是觉得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却又好像昨天才刚从这里走出去。
秦究看着他平静如常的侧脸,忽然伸出一根食指,将他捻转耳钉的手勾下来,低头在他唇角吻了一下。他说:“很早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怎么做?”游惑微微往后让了一些。
“在这个地方光明正大地吻你。”
有那么一瞬间,游惑没说话。他的眸光从薄薄的眼皮下瞥出来,即便近在咫尺,也让人拿捏不透他在看着哪里。
过了片刻,他忽然说:“我好像也这么想过。”
说完,他启唇吻了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迟钝的人,可能真的是在冰水里泡惯了,要等到完全融化解冻,才会后知后觉地尝到之前寒冷的尾巴。
但这是好的征兆不是么。
只有身处暖春,才会怕冷。
就在她退到病房外合上门的时候,忽然透过方形的玻璃,看见那个长久等待的人倾身向前。
半开的窗帘外是茫茫冷白,大雪应和着节气连下三天,天寒地冻。走廊比屋里要冷一些,小护士在原地怔愣许久,直到手指尖感受到一抹凉意,这才意识到床上的人终于醒了。
游惑在梦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刚到终点,就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
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强势、亲昵又温柔。他因为不舒服而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还没完全睁眼,就哑着嗓音低声道:“秦究?”
游惑太久没说话,并没能真正发出声音,但秦究却好像听到了他好像总能听到。
他沉沉的嗓音落在游惑耳边,说:“我在。”
他说:“亲爱的,你睡了好久。”
那天小护士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寸步不离地等着。
他没回答。
其实是因为很久以前,他对他的大考官说过一句话。他说:等哪天从这倒霉系统里出去,我陪你再去检查一下眼睛。如果要做手术也没关系,我会在旁边等着,等你睁眼。后来种种意外,他错过了那一幕,甚至忘了这句话他始终耿耿于怀。
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不想再食言。
从此以后,他都不会再食言了。
每当禁闭室开始生效,她就会看到一片白色,茫茫无边,东西南北都望不到头,她孤身一人坐在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这是对她一生的概括,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她最怕这样,又注定会活成这样。
她一度认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但每次走进禁闭室,那片白茫茫的世界又会笼罩过来。
就像现在,她虽然说着“没关系”,但依然会下意识希望,那片刺眼的白色持续的时间短一点。
她听见小护士衣料的摩攃,听见剪刀离开铁盘,听见眼前的纱布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接着,脸上一空,那种束缚感彻底消失。
她在护士的提醒中试着睁开眼……
她看到了A、看到了001,看到了高齐、赵嘉彤,看到了老于和小于,看到了杨舒、吴俐和舒雪……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生死之交。
但这个词太厚重了,带上“生死”总显得有点悲壮,她希望这些人永远不要再和“悲壮”扯上任何关系。那就挚友吧。
楚月想。
如果有点平淡,那就在前面加个词。
4月17日,她拆开纱布睁开眼,有一群人在宽大的玻璃外等着她,那是她一生的挚友。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茫然,有人惊叫。
楚月在无端嘈杂的背景中眨了下眼,陌生的黑暗朝她席卷而来,那片黑暗之中,隐约有熟悉的身影直奔这里而来。
她想起不久之前154的话,他在动手之前问她:“害怕么?”
她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她有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丢下她。就像她永远不会辜负对方。
从此以后,他们自由了。很奇怪,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有那么一瞬间,她却想哭。
最后的最后,她在视野尽头看到了游惑和秦究,还有硝烟散尽后不知多远之外的夜空,星星点点,有模糊的亮色直铺到天边。
那是系统里永远看不到的景色,是万家灯火,是喧嚣人间。
然后呢?
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地过了这么多年,终于醒了。
922伸出拳头,不轻不重地跟秦究对磕了一下。
这是当年每个成员打招呼时会做的动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了,直到今天,终于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了自己。
他叫闻远,来自敢死队,负责信息收集处理和小型装备设计,直接联络人是秦究。
他们的任务是瓦解系统,他们的信仰是让这里的所有人终归自由。他们曾经发过誓,如果敢死队的成员不再隐藏、坦诚相见,那一定是在一切都将结束的那一天,在终点之前。
那一瞬间,他们之间始终绷着的那条临界线也跟着松了。
秦究目光一动,从考官A的手指移到对方清瘦的脖颈上。
他低下头,吻在考官A的后颈。
按照监考区的时间来算,那天是新年伊始。
地下没有窗子,但秦究知道,外面正下着大雪。夜色下的寒风在楼宇间穿行,肃杀、凌冽。
他们在禁闭室里吻在一起,这才是那些激烈关系的归途。
荒岛上的那场考试,大概是他们一生中最接近于“队友”的时刻。
在那之后更为长久的时间里,不论记得或是不记得,对立或是同行,他们之间永远交织着爱情。
就像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变得“平静”。
如果有,那一定只存在于终老和死亡里。
游惑忽然又想一句话——
不知哪个季节哪一天,又是因为什么事。已经是考官的秦究对他说:“别对我闭上眼睛大考官,不用对我避开什么,永远都不用。”
我不会怕你,不会疏远你,不会觉得你是什么令人不安的怪物。我这么爱你。
禁闭室里场景依旧。
距离他们进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那片旷寂的废墟没有出现,远处也没有传来硝烟味,没有高远的天空,也没有逐渐落下的黑暗夜色。镜子里的禁闭室只得其表未得其里,起不到真正的惩罚作用。
这只是一间充斥着回忆的房间而已。
想得起来的、想不起来的、对峙的、亲昵的……
都在这里。
说来荒谬。
镜子里的世界一片虚幻,却可以找到真实。
考场横纵无界,却只有这间狭小的禁闭室不限自由。
从最初起,游惑就经常听他们提到一个词——规则。
并且在后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总会重复这个词的重要性。
这个是某某规则定的,那个不符合某某规则,系统需要遵循某某规则……
游惑有点无法理解……
“我没弄错的话,这个系统是凌驾在上的,怎么听你的意思,它干什么还需要有规则允许?”游惑讥嘲,“是不是有点荒谬了?”
“荒谬么?不荒谬。”秦究说,“这恰恰是它认为自己可以凌驾于上的理由,是它自认为最优越的地方。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违背规则,它不会。”
“它永远不会违背定下来的规则,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如果哪天它破坏了规则,就失掉了自己优于人的东西,那跟人又有什么区别?这是它最不能忍受的一点。”
他冲游惑说:“眼下就有一位……你就是它最不喜欢的。”
“一直在做它最讨厌的事情,一直在打破考场的要求。”秦究耸了耸肩,痞痞一笑,“所以它看不惯你,又干不掉你。只能在规则范围内,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死,或者轰你出去。”
“不过,我始终对你很好奇……”秦究说。
游惑闷头按摩着手腕关节,闻言抬头问:“好奇什么?”
好奇为什么系统对你有种……更为宽容的感觉。
秦究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