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100亿买纸,烧1000吨物欲|中国人烧给故人的究竟是什么?

在四川成都,文殊院在20多年前还供奉着一头实物大小的石象,它是佛教的象征,肚子被当作化烧这些黄纸的焚烧炉。
网上根本无从考证这尊大象火炉,只有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柏桦(C.Fred Blake)教授所著的《Burning Money: The Material Spirit of the Chinese Lifeworld》封面上,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狮子是文殊的坐骑,而大象是普贤的坐骑,所以在文殊院能随时看到狮子与大象的石雕。
这头矗立在黄纸灰烬里的大象火炉,不知是形象触怒了动协人士的神经,还是烧纸惹恼了环保人士的底线,总之最后被无情地移走了,太可惜了。
幸而,柏桦教授对中国人祭祀习俗二十余年的研究成果后被翻译成了中文,书名采用了英语直译《烧钱: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物质精神》,为此他十分的欣慰。令人痛惜的是,中文版尚未出版,柏桦教授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他的助手、爱徒、伙伴,也是他挚爱的中国太太王丽(Li Wang Blake)博士,于两人结婚十三周年纪念之际,为丈夫柏桦毕生研究著作书写代序,字里行间充满了克制:
墓地并不是一个我陌生的地方,我和我先生无论到哪个地方,先去了解的总是墓地和纸钱,以至于我到现在对墓地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恐惧感……但是我永远都惧怕分别……”
“惧怕分别”四个字,也恰好概括出中国人的生死观。
为什么民间如此热衷袭承祭祀习俗,无非是想与逝者之间保有某种联系,以告慰自己,彼此没有分离。
-1- 给阴间做的设计,满足的却是活人的物欲
活人得不到的一切,死后都唾手可得。
10元一副的“麻将”、20元一辆的“豪车”、30元一座的“小别墅”,也有仿真度高一些的9888元一栋的“高档别墅”、3888元一辆的“兰博基尼跑车”、568元一架的“钢琴”、500元一部的“iPhone手机”和“iPad电脑”,再瞅见一摞摞的百元大钞,你或许会以为自己闯进了银行。
纸钱、香烛、“金山银山”早就不时兴,如今纸扎祭品让人眼花缭乱,活人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祭祀用品商店里给逝者一条龙包办,可以说囊括了你此生渴求的所有金银财宝、荣华富贵,来这一步到位。

早年,台湾拜山祭祖挥金如土的场面曾震惊过网络,只见坟头摆着10辆纸扎豪车、2艘游艇、1栋三层楼的别墅带女佣和管家、2辆摩托车、2把天王椅按摩椅、多不胜数的纸扎礼盒、几可乱真的纸皮鞋散落一地……
如此感恩戴德成为一种炫富攀比,与祭祀的初衷相背离,俨然就是原始社会里叫人啼笑皆非的“夸富宴”。
北美洲西北海岸的各个印第安人部落,流行着一种故意在客人面前大量毁坏个人财产并且慷慨地馈赠礼物的炫富行为,目的归根到底只有一个,让那些受邀而来的宾客蒙羞,从而证明主人的财富和高贵的地位。
近年来,中国人在祭祀习俗上显现出奢侈祭品的风潮就像是一场“纸·夸富宴”——将昂贵且做工多么精细的祭品付之一炬,彰显后辈家大业大与孝感天地,实际是对先人的亵渎,也折射出晚辈心灵上的空虚。

可是“炫富”背后指向的竟是一个“孝”字,似乎又增加了其的正当性。
就像记者采访过的一位市民胡先生,他说父亲生前坎坷没怎么享过清福,所以自己采购纸扎祭品时,特意给父亲挑了“身份证”、“冥币”、“银卡钻石卡”、“手机”、“轿车”、“航空机票”、“护照”、“豪宅”、“土地使用证”等吃喝住组合的“赢家套装”。
照这个思路看,前文提到台湾一处墓地祭品排场庞大,或许也根本不是什么炫富,而是感激先祖庇佑,留下的丰厚财产换得子孙衣食无忧,化烧大量“奢侈”祭品无非是报喜手段罢了。
总之,你根本无从分辨祭拜者是“炫”还是“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拿什么当祭品一定是活人所想,并非逝者所求。
传统中国人祭扫先祖通常要焚烧纸铜钱、纸元宝、冥币等,统归为纸钱。纸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中国和西方共同的研究盲点:在中国是因为太熟悉,而在西方是因为太陌生。
正因宗教信仰存有差异,西方人很难完全理解中国文化里的生死观,也就难以体会纸钱作为媒介,在阴阳两界构建的联系。

但香港深水埗“宝华扎作”的纸扎师傅欧阳秉志,却引起了中外媒体共同的兴趣,包括美国 CNN、英国 BBC 在内,人们不仅好奇他是在为“阴间做设计”,出自他手的纸扎祭品,还有些特别。

他替男士订做女友生前最爱吃的“中辣腩肉米线”和“土匪鸡翅”、替哥哥为爱好滑雪的亡妹订做过全套“滑雪装备”、为Beyond 乐队黄家驹订做过一把“电吉他”和“扩音器”、替儿子为亡母订做过一套“吸尘器”……
不同于常见的纸扎祭品阴森恐怖,或刻意以粗制滥造的工艺与真实世界用品作区隔,阿志师傅的扎作以逼真著称,多与实物1:1,还原度极高。

接到订单后,他会先上网找资料和图片,了解物品大致的模样,有时候甚至专门会去一些店里面看实物。先把草图在纸上画出来,然后根据需要把竹子削薄,扎起来,搭出一个立体的框架。一个作品,大概要花几天到一周的时间来完成。
虽然他做的纸扎大部分都将被一把火烧掉,阿志从不觉得可惜,因为他真的相信是给逝者用了。

“帮在世的人完成心愿,也可以帮逝者完成遗愿。”
也许祭品是逝者挚爱之物的代偿品,可逝者往生早已无欲无求,不论“别墅”、“跑车”还是“电吉他”、“烤鸡翅”,统统指向了活人的欲念。
柏桦教授也在《烧钱》一书里提到,他发现中国人在祭祀时烧钱烧物,夹杂着“虚荣心、幻想、时尚和欲望”,虽然冥器是纸糊的,但欲望却是真的。

2011年,根据中国消费者协会的统计,我国每年在清明节期间用于祭祀焚烧的纸张达到千吨以上,估计清明节全国的“白色消费”高达100多亿元。
殡葬业是暴利行业,这已是个公开的秘密。据中国殡葬业协会预计,白色消费到2020年将达到6000亿元。
经由火作为媒介,逝者能否收到生者的一片心意,无人知晓。不过活人通过焚烧自己的物欲,着实能收获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2- 真钱换假币,再付之一炬,祭祀是活人对鬼的糊弄?
曾有一个40来岁的妇女专程赶到深水埗福荣街2号D的“宝华扎作”,找阿志师傅订做一对“蒙奇奇”,因为英年早逝的小女儿每晚都会抱着一对“蒙奇奇”才能入睡,她希望女儿在阴间也可以有这对玩偶陪伴着,不会孤独。
交货的时候,那位妈妈不停称赞“好像,一模一样,很开心”,沉痛的心情也释怀良多。

另一位,趁着母亲节订做吸尘吸的男士,想借此弥补母亲生前曾说想要新的吸尘器,却因住院耽误未能满足的遗憾。阿志师傅做了一台一模一样的,真正的吸尘器价格大概是5000多,他这个一比一打造的“纸质吸尘器”最后卖了2000多元。
也许有人会问,花大代价做纸的仿制品,何不直接烧实物来得更直接、更“管用”?
这当然不是一两个人的疑问,柏桦教授同样在《烧钱》一书里提出类似的疑问:花真钱去换一叠粗制滥造的花纸片,上面印满了天文数字的面值,没人会去想,既然人对鬼魂心存忌惮,烧纸钱是出于供奉,为何斗胆对鬼魂实施欺骗的诡计?

对于这个问题,遵循习俗的祭拜者讳莫如深,大多仪式的参与者都可以对其进行的仪式说个一二三来,可是他们却不情愿这么做。
一旦自己没能想出足以说服人的解释,会被视为陈词滥调或者封建迷信,从而破坏了仪式固有的神秘性和严肃性,自然仪式的效益也就荡然无存了。
对此普通人的常识是人鬼殊途,冥币、冥器、冥宅都是在阴间流通之物,活人只有把阴间流通之物烧给逝者,逝者才能得以使用,倘若直接烧了阳间的物品,先人在阴间是收不到的。
也就是说,焚烧虽作为连通阴阳的媒介,但只有传递“阴间特供”物品时,结界才能打通。而所谓“阴间特供”无非就是纸做的罢了,是活人赋予了它在祭祀中扮演冥币、冥器、冥宅的角色,离开祭祀这一特定场景,和纸艺品没有什么区别。

2019年,中国人最忌讳的纸扎祭品,被法国人在邻近埃菲尔铁塔的凯布朗利博物馆办了个 " 极乐天堂 " 的艺术展。
那些中国人眼里晦气的冥器第一回登上大雅之堂,它们通常的命运是跟随着丧礼或者传统拜祭的结束被一同烧毁,唯独这几样的命运有些不同,被运抵法国,大受活人珍视。
欧洲的民众不禁诧异:“这么美丽的东西竟然要烧掉!”
据说这次展出,一改中国人对纸扎祭品的偏见,一股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些人估计忘了,惊叹的欧洲人是从纸扎工艺里看出价值,而在我们中国人眼里,纸扎的价值全在于烧为灰烬后丰盛了祭拜者的精神世界,它是精良还是滥造,其实没那么重要。
这些纸质仿品的粗糙简陋并不会降低它作为祭品的价值,在纸钱习俗中,无论是纸打孔成为“铜钱”、用锡纸叠成的“元宝”、用纸糊的“侍婢”等等,纸仿制品保留了一种手工制作的仿制品的本真性,在劳动过程中完成一整套自我牺牲,将“神圣化”或“完美”注入进去,纸由此才转变为“阴间特供”的冥器。

柏桦教授在中国湖南吉首市雅溪区田野考察时,就见识过这种民间盛行的打孔纸钱,即在粗糙、有颗粒感的草纸上规则打孔,这类生产方式就满足了人们对于纸钱的所有仪式性需求。
打孔纸钱是讲究阴阳面的,当施主供奉纸钱时,阳面必须朝上。阳面是打孔器戳入的那一面,孔洞的边缘是被戳进去的,而阴面则是显现外翻的边缘——阳面要承受锤击,而阴面要经受烤炙,这一说法完美契合了百姓对“人间”和“阴间”的解读,故打孔纸钱及其使用上的繁文缛节,很容易被接纳、流通。
一旦看透人在给鬼烧钱这件事上是一种自我蒙蔽,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制造纸糊的“奢华”商品来欺骗鬼;反过来,通过人们口口相传的鬼故事,我们也得知鬼会“以牙还牙”,在夜晚支付活人真实劳动所得,或购买真实物品,譬如付费车、买碗面等等,而这“钱”在白天又变回冥币的原形,又返还给鬼了。

诸如此类的民间故事无不渲染,冥币可在阴间和阳间实现流通,而所有的钱都将归属于鬼。
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样吗?冥币在阳间最大的流通,正是中国人花真金白银用于“白色消费”。
-3- 中国人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在熊熊火焰里化为灰烬
就像柏桦教授在《烧钱》书里的总结,古往今来,有三种将财物传递至阴间的方式。
第一种是将中国人视为“器”之物置于仪式地点,并祈请鬼魂撷取其中精华;第二种,是将财物与死者一同埋葬,作为来世的财富;第三种,是通过献祭,靠腐化分解、焚烧等方式摧毁祭品,视为祭品作出的牺牲。
譬如中国人将特定纸符燃尽后的灰烬装入香袋可制成辟邪的护身符,或溶于水中,用于预防疾病、解毒的汤药。

那么中国人最初是怎么想到,将对往生世界的哀挽注入薄薄的纸片里?民间百姓更愿意笃信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纸的发明者有关。
当年蔡伦在总结前人制造丝织品的经验的基础上,发明了适合书写的植物纤维纸,这种纸很便宜,质量高,原料又很容易找到,所以逐渐被普遍使用。
后来人以焚烧纸张替代随葬品、活人陪葬的旧习俗,对此持反对立场者就捏造了蔡伦为了卖出毫无用处的纸的骗局,是对蔡氏夫妇的污名化。
反之,对纸钱习俗深信不疑的人更愿意相信烧纸是一种赎罪行为,烧掉某物来帮助缓解内心深处的悔恨。换句话说,烧纸给死者是某种心理治疗方式,以实物化(可见的)和空灵化(不可见的)之间互相升华,实现价值流通。
当象征着各种七情六欲的纸仿制品投入火海,不论“价值”高下,皆化为一样的灰烬。那花费100亿买纸,烧出1000吨“物欲”,中国人想要烧给故人的究竟是什么?

不得不提一有趣的观点,柏桦教授把中国人祭祀烧纸的习俗,解读为对等级制度的模仿,也是对等级制度的嘲讽。
因为中国社会尊卑等级分明,尤其体现在礼仪和仪式场合中,更凸显在葬礼和建筑规制上。只有在祭祀烧纸时,百姓才能手握大把大把纸仿制的“金币”、“银元”,和达官贵人们“平起平坐”。
但纸品本身是一种流通的商品,烧纸就相当于在烧钱,大把大把的“钱”被烧掉,确是对握有财富的阶级的戏谑嘲弄。
不禁让我想起发哥在电影里用钱点烟的姿态,之所以被后人奉为经典,说明这种等级森严始终都存在。

在一切“向钱看齐”之前,中国社会的伦理与秩序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且《礼记》中对于祭祀习俗的记载要比“纸的发明”早几百年。
《礼记》清晰地表明,非实体存在处于一个与活人不一样的感知秩序中,因此他们的需求也是不一样的,这也意味着逝者身边地财物、明器或者说对神灵地供奉,是有别于奉养活人地器物和方式的。
只有最初由活人使用,随着他的离世而被废弃的器物(《礼记·檀弓上》:“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张而不平。”),和不用于活人的仿制品(《礼记·檀弓下》:“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是儒家思想认可的陪葬品,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中国人宁可一掷千金买纸制品,也不焚烧同等价值的实物。

加之儒家向来崇尚孝悌,何以疏解对逝者的缅怀之情?在清明节、中元节、冬至来临时,烧纸钱的行为便成了中国人的一种精神食粮,诚如柏桦教授在《烧纸》中所写,烟尘和灰烬的实指和所指是,它们是现世物质回归其基本自然元素形成所留下的残余,我们因而体会到了苏轼在流放时所形容的“纸飞灰”的苍茫。
含蓄的中国人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都在熊熊的火焰里化为灰烬,火光映红了肃穆的脸庞,阴阳结界由此打开,诉断衷肠。
可近年来,提倡“文明祭祀”的呼声变得高涨。向大海撒花瓣、在网上写祭文点蜡烛、思念墙手写哀思,甚至还有人为了提倡不烧纸,想出用二维码给阴曹地府转账“一个亿”,人们祭扫习俗的转变确实做到了口号里的“低碳环保、省钱便捷”,只是说不出到底少了些什么。

传统的祭祀仪式里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放鞭炮,纸钱在熊熊燃烧中显示着火焰的净化功能,鞭炮则最后终结了残存的与非具象化、无形的鬼魂之间的联系,将祭拜者“唤醒”。
但是随着社会发展的加速挺进,鞭炮成了城市文明的敌人,中国多地已施行鞭炮禁令,不仅祭祀流程一再被简化,连中国的春节也只剩下光秃秃的年夜饭和一台乏善可陈的春晚。
鞭炮和烧纸,如今是唇亡齿寒的难兄难弟。

在社会文明没能发达到如此程度之前,无人认为祭祀仪式是封建迷信、破坏环境,如今我们以先进大国的姿态矗立在世界版图的东方,却像容不下沙砾一样,腾挪不出一处可以安放千年传统的地方。
“‘禁’是一种消灭。如果灭掉鞭炮,被消灭的绝不仅仅是鞭炮包括污染,而是一种源远流长、深厚迷人、不可替代的文化,以及中国人特有的文化记忆与文化情感。”
多年前,文化学者、画家冯骥才先生,在得知天津作为唯一年夜可以燃放鞭炮的城市而卷入“禁炮”争论时写下了以上这番话,他怯生地试探:“我们不会在文化上这么无知吧。”
我并非认为每个中国人都必须严格讲究祭祀仪式,也尊重不同人保有各自的祭祀习惯。
但对“文明祭祀”四个字自始至终都是反感的,因为赞同这话就相当于承认磕头、烧纸、祭拜所代表的传统祭扫方式皆为欠文明之举。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脱离了固有形式,中国人物质精神的内核也在发生实质性的转变。
行为文明我固然是推崇,但我更期冀人们对待旧有习俗不再“连根拔起”,而是“把根留住”。
祭祖本身是为了“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倘若民族历来的文化传统都被后人视为迷信或陋习,否定了先祖,再文明、再先进、再科学的祭扫方式,不还是不肖子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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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美)柏桦,《烧钱: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物质精神》,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
[2] 莫竣威,《被BBC报道的阴间设计师:生者和死者,我算是他们之间的桥梁》,一条,2019年4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