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
就我有限的人生经验而言,中国人似乎天生便对历史亲近,有敬畏心。大概每位家长,都曾给孩子买过历史故事书。打开书柜的最底层,儿时长辈给买的《上下五千年》和《世界五千年》仍然静静地陈列在角落。对“我”与“他者”,“华夏”与“世界”模糊的概念从这两本薄薄的32开图书中生发,不断地向内走进传统塑造的自我,向外摸索冲突产生的缤纷。后来,家里还添置了学生版《史记》和《二十五史》(跟传统的“二十四史”+《青史》的分类不太一样,里面并没有《青史》),说实话到现在都不曾真正看完,但闲来无事,也总会随手翻开,读两则语言简单不费脑子的故事。娇憨懵懂的岁月中,对我来说,历史就是有趣的故事。
年岁稍长,渐渐能看到史书卷帙浩繁的冰山一角。明白那是个庞杂繁复的系统,在其中游刃有余的人,往往在他人眼中有别样光彩。彼时还是历史剧繁荣的年代,会和长辈一起看《康熙王朝》《雍正王朝》,会和朋友讨论《大汉天子》……如果能讲出些剧中没有的故事,或是更正电视剧穿凿附会之处,便洋洋自得。由是,历史课上得特别带劲儿。偶尔作文,也掉两句“以史为鉴“的书袋,换条语文老师的红色波浪线。读史似乎只是为了满足浅薄又幼稚的虚荣心,学舌般地点评“历史是人尽可夫的娼妇”“二十四史,帝王家史”,从不曾想过那么不可尽信的史书背后,有着几千年来史家求真的底色。不管画布上的风景经过了多少润色涂改,它始终是为了反射人间的理和欲而存在。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历史只是以炫耀为目的的知道。
然而,幸好幸好,由着这点虚荣心,之后浑浑噩噩十来年间,竟还在勉力读史。史书中的悲欢离合、人间故事终究只是浮在视线中的山径。拾级而上,径愈窄而草木愈繁。钩沉索隐,史家探求的东西,都在故事之外。因为《万历十五年》的畅销,读到了黄仁宇。他在熟知史料的基础上,以万历年间的史实为突破口,求中国封建社会由盛转衰的内因,将万千头绪提炼为“数目字管理”五字。当年的我觉得新奇震撼,原来历史还可以这样分析和综合。他的大历史观虽为不少人诟病,但于我,确实开了一扇窗。
因为小椴指路(此处为我男神疯狂打call),读到了吕思勉先生。《中国通史》中,他以十八个领域的细分(例如婚姻、族制、兵制、学术、宗教)梳理了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又再详述政治沿革。虽然历史课上也曾讲过专史,但可能太过沉迷于文综应试,没机会思考为何有了编年,还需专史?专史背后又潜藏着什么样的因由?而读罢《中国通史》,我突然明白,以史为鉴,不是说后人吸取历史故事里的教训,不再犯类似的错误。而是因为史学拆解和探究社会构成的机制,试图了解其运行规则。而唯有站在这些被提炼总结的规则之上,我们才不至于在过于庞大的社会构成中,无比浑噩,随波逐流。虽然史观鲜明,但吕先生到底含蓄。最近艰难地读着他注解的《文史通义》,从边栏小字,也可感受其温文敦厚。
而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则完全是另一番气象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钱穆先生在北京大学开授中国通史课程。或是因为生源优秀,这门通史课的讲义在史料方面比较粗疏,重在梳理各个历史阶段政治经济和文化重心的变化转移。阶层动荡、族群融合、思想碰撞,都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他格史而求识,观点鲜明。通篇围绕着国家、民族、官绅、士子之间彼此牵制、互相倾轧的权利关系,进行整理研究。在图存救亡的年代,他写通史,是怀着调整社会的期望。
这些人,他们质疑、批判、拆分、整合、思考,最终提炼出属于自己的史观。他们探寻过去兴衰成败背后的细节,在混沌中摸索规律,于历史经验中求现行制度的成因,甚或以期改变现状。历史原来不是过去,而是当下的一部分。今天是在历史的根骨上长出的血肉。
然而史学归史学,对我辈庸人来说,最能激起热情的,还是历史故事。历史小说《裂国》将目光放在了南北朝前秦的身上。苻氏家族在乱世中的变化迁徙,一个短命王朝(前后四十年)的兴衰交替,氐人、羌人、汉人、匈奴、鲜卑的流离命运,在纸上轮番上演。作者说,他想借着小说,探究各民族共同淌过的泥淖。而魏晋南北朝的各种断代史,又何尝不是和故事一样,在关照着民族的迁徙融合呢?史笔似乎太大,描不出一人的喜或悲。但读史的人,又总是将一个个个体从众人的轮廓中抽出,用小说家的笔法,将其描得面目清晰。
最近看了本专攻魏晋南北朝史和中国古代民族史的教授写的随笔集,叫《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他也于随笔中提到
华南变成了华夏也就是后来汉人的家园。然而这一转变不是那么简单流畅,那么理所当然的,不是一首浪漫曲,不是英雄史诗,其中充满了征服、反抗、血泪和压迫,充满了人类历史上许多近似情形下已为我们所知的那种人群对人群、体制对个体、强力对弱者所制造的痛苦。
历史原来没有那么大,它也可以温情脉脉。
同样是在这本书中,作者提到了大量的民族志、民族迁徙(diaspora communication)、人类学、语言学研究,其中有大量资料就是我上学期间被要求阅读的传播学学术文献。我突然发现,这不是学科的交叉,而是因为人文学科大多可以归于史学的浩瀚范畴。历史是一张网,经线是社会细分,纬线是个人命运,缺一方不可成。社会与个人都溯游而上,最终得以知道我们如何长成现在的样子。
当然,可能知道了,对大部分人来说,也是没用的。
陈寅恪写了首诗,说“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就算博古通今,上识天文,下知地理,遇上战事,个人的颠沛沉浮一样一分不会少。不过,因为知道,所以便能淡然处之,不也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