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故事】你好吗？

为了纪念2020，应该出一款名叫Quarantini的鸡尾酒，且只能在happy hour的酒单上提供，这样，不论谁点了它，至少不会是自己一个人喝。Peter打电话问：你好吗？讲讲你的心情吧。F*ck......我说很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且容我想一会儿。

停摆已近三周，第一周慌乱，第二周建立秩序，第三周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居家生活只会更加琐碎忙碌，和中国的家人朋友视频，做喜欢的中餐，看书写字乱翻杂志，其实根本不会无聊。但是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可以概括，有点忧郁。

当不爱戴口罩的路人看见我戴口罩下意识躲得远一些时，我好想把口罩摘了，跟往常一样，能大家彼此交换微笑，口头问候。Social distancing真是自带两极彼此相斥，其实早就暗示了未来距离越来越远，社交越来越淡这个孤独的事实。佛洛依德区分了哀伤Mourning 与忧郁 Melancholia，它们都是对失去的忧伤，不同在于，哀伤的对象很具体，有处安放；而忧郁的对象是模糊不确定，恢复的时间也遥遥无期。内观之时，寻找一个新的寄托是徒劳的，因为不知道该填充的界线在哪里。失去永无终结，渐渐成为生活的底色。

德国表现主义画家Karl Caspar因为不配合元首的政治宣传，被定为堕落艺术画家，丢了慕尼黑的教学职务，从艺术圈回到施瓦本老家。第三帝国时期，堕落艺术家不但创作题材受限，连画画的颜料都得不到配给，于是他只能用铅笔碳棒重复地画太太女儿，画家中的花园。看似温馨田园，大隐于市，其实是对失去的艺术生活的渴望与想念。

快乐靠自己，这句话现在看就很不靠谱。好心情是靠大家一起来搭建的。其实日子确实自己演主角，但是即便是独幕剧也需要背景，更不必说无数个群演，路人甲乙，大家生活得自然舒心，生活这台戏才赏心悦目。除了屏幕上的文字，这个世界还有声音，味道，以及可以触摸的一切。星期日天气好的时候随便一家咖啡馆来个冰激凌咖啡，口腹之欲都是其次，让你如沐春风的其实是那个面如桃花，探下身给你端来咖啡，含羞微笑的服务生姑娘。左边，坐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小朋友舔草莓甜筒的神态，和右边儿子请客，戴着漂亮耳环的老母亲吃冰淇淋的表情出奇一致。待在家中，这些光景就看不到了。

这个时候真是苦了处于暗恋中的朋友。偏偏在这个时间节点爱情造访，他爱上了一个画室附近超市的店长。每天中午去超市买午餐，借着买东西的机会可以和暗恋对象佯装寒暄聊天开玩笑。有时候店长忙着上货，他就在远处龟速买东西，读产品说明书的时候抬头看看恋人。隔着电话，我已经知道这位店长是细高鼻子，皮肤很白，笑得时候会有双下巴。前一阵店长突然休假两个礼拜，朋友忧心忡忡，到处打听，以为恋人患了肺炎。其实不是，人家只是普通休假，陪女朋友去了。朋友这才放心。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他今年二月因为无法抑制爆发的倾诉欲，跟我出了柜。我忽然明白了几个月来，他画里那个正在工作的背影是谁。

住在汉堡红灯区的画家朋友特别高兴地打来电话，“新闻联播里的性工作者说了，紧急救助计划已经开始。个体户有救了，我不用改行去餐馆打工了。”小微企业和个体户的救助计划已经出台，只要耐心地填完冗长的表格，然后和经常因为各种系统故障无法交表格的程序交手几次，就可以完成申请，等待救助款到账。据说画室其他的朋友已经收到转账，这个时候几乎没人犯拖延症。但是，就在刚刚，电话又响起来，“天啊，一觉醒来整理材料，发现三个月的申请总金额填成一个月了，而且改不了......四千多欧可能拿不到了。"冷汗一身。

女朋友计划着组建家庭，二月中我高高兴兴和小夫妻去医院确认怀孕的好消息，掐指一算，十月就可以见宝宝了。三月疫情爆发，我提醒她去产检时一定戴口罩。她说，已经不是孕妇了，两天前腹痛去医院，宝宝不在了。我根本没法体会她的痛苦，她说痛苦全方位都是自己的，这个时候他人的爱没什么用，眼泪流干，躺在床上不想动弹。个人的动荡和世界的不安共时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体验？鼠年确实不是个好年头，我妈的迷信不是没道理。

Michael Wolf曾经拍了一组东京地铁里被集成沙丁鱼罐头的上班族。人们的脸因为拥挤紧贴在圆形门玻璃上，像极了早市水缸里待宰的鲤鱼。被困成为常态，窒息就麻木了。承诺的暂时举措到底什么时候是尽头。我在担心，这种生活一个月还好，两个月难过，三个月开始无感，最后到了八月，九月social distancing成了日常，大家习惯了彼此的距离，忘记了亲密接触的欢愉，新的“正常”就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