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敬姜论劳逸:什么是真正的“礼仪之邦”?
前551年-479,是孔子的所在时代。孔子一生致力“克己复礼”,成败得失令人感慨。有意思的是,在同时期,鲁公族内的一位贵州老夫人敬姜,被孔子视为女性之中“知礼”的典范。
《礼记·檀弓》载 :“穆伯之丧,敬姜昼哭 ;文伯之丧,昼夜哭。孔子日 :‘知礼矣 ’”。因为敬姜的“哭礼”符合《礼记》。此外,敬姜在《列女传 》《礼记》等均被视为女性典范。如果说孔子的失败已经是很多耳熟能详的,那么敬姜在复礼之路上的言行则提供了另一个视角。
敬姜是谁?敬姜当时鲁国“三桓”季孙氏、叔氏、孟氏“中为首的季孙氏的家族成员。季孙氏家族颇为复杂,敬姜的丈夫为大夫公父穆伯,儿子说公父文伯。公父穆伯为季悼子儿子。第三代季孙氏宗主季武子本欲立小儿子季悼子。但季悼子死于季武子之前。季武子后立嫡孙季平子。而季平子也就是公父穆伯兄弟。
由此可见,敬姜是靠近权力中心的。那么,相比于边缘化的孔子,她对于鲁国上层阶级能够施加什么样的影响力呢?本文讲述了敬姜训儿的经典故事。
一天,公父文伯退朝去见敬姜,这次他发现他的母亲在放线纺麻。这显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而且对于这一行为,他是希望阻止的:
“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公父文伯的话听起来很像当代家庭大家长的言论,想我XX如何如何,我的母亲还做这样的事情,这岂不是让别人笑话我,背后戳我脊梁骨吗?
公父文伯的担忧更加集中:担心季孙氏宗主季平子的怪罪。这直接关系到他的权势地位。这里面可以看出季孙氏、公父文伯的道德观或者对于礼的看法。但是,在敬姜看来,这恰恰大大的“不知礼”,违礼。看起来公父文伯的言语充满着对母亲敬姜的关爱,但这关爱背后的实质可能是恰恰相反的。
敬姜没有兜圈子,非常严厉地责骂了公父文伯,用上了这样词汇,“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耶?”意思是,鲁国是要灭亡了吗?怎么让你这样的幼稚无知之人当官。此话一出,恐怕公父文伯是非常困惑的,一句关爱母亲、尊重宗主的话上升到了鲁国存亡的高度。这很容易被当成所谓“极左”言论或者“上纲上线”。
敬姜于是开始展开讲述她对礼的看法,其核心可以归结于开门见山的一句话:
“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
其意思主要为两点:圣王统治民众的方法是劳动;人民安逸的结果是过度享乐,产生邪念。“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瘠土之民勤劳而讲道义,是学习的对象。这样的论述有一定辩证法的意味,与毛主席“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等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然,敬姜的不满在于公父文伯所言背后透露出对劳动的鄙夷和轻视,这在敬姜看来是败坏的开始,尤其是对于身居高位的公父文伯。这是不是有道理呢?合不合逻辑呢?基本是我们现在听到的看到的贪官污吏的犯罪源头,可能也是很多人步入平庸堕落的关键。
那么,在敬姜眼中,合乎礼仪的行为和世界应该是怎样的?随后,她细致描写了一个真正的“礼仪之邦”。
这其中天子的典型的“劳动的一天”是怎么样的呢?春分时节祭祀太阳,天子穿着五彩礼服,与三公九卿一同熟悉大地的五谷农业;日中的时候,交代百官的政务,长官带着下属依照持续安排民事;秋分时节穿着三彩礼服祭祀月亮,与太史、司载一同观察星象;黄昏时刻,督促宫内女官清洁为鐕、郊等祭祀的祭品,最后才休息。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与大史司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使洁奉鐕郊之粢盛,而後即安。”
接下来是诸侯、卿大夫、士人等角色各安其位,方可以休息。其中,诸侯辅助天子,白天办理天子交代的命令,黄昏考察法令施行情况,晚上告诫百官,使他们不懈怠;卿大夫根据职位,白天研究政事,傍晚安排就绪,晚上料理家事;士人白天学习,傍晚复习,晚上复盘反省,没有过失。
“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而後即安。卿大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而後即安。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後即安。”
这是属于上层社会的“劳动”。“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平民更不必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可以是一国之男性的劳动生活。那么女性呢?
“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纮、綖。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敬姜告诉我们,上至王后、下至老百姓的妻子的劳动就是:亲自为自己的丈夫缝制朝服、腰带等衣饰。所以,敬姜的做法是符合礼的。当然,此时敬姜的丈夫已经去世。但敬姜显然不敢忘记这一项劳动。
从春分祭祀后耕种,到冬天祭祀时献祭品,处于各个环节下的人们还需要考核绩效,如果有过失则有惩罚。“社而赋事,蒸而献功,男女效绩,愆则有辟。”这是一种制度化的“劳动”,即古之制也!这一套制度的一大特点便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上层社会的人们主要以脑力活动为主,中下层的人们则主要以体力劳动为主。如此一来,“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
敬姜为儿子描述了一个颇为理想的礼仪之邦的世界。而现实的情况自然是难以达到的。“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意思很清楚,公父文伯非但不担心缺乏劳动的败坏,一直以自我安逸为追求。最后,敬姜失望反问他,“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
公父文伯的后代缺乏资料,但敬姜沦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是事实。公父文伯去世后,《礼记·檀弓下》载:“昔者吾有斯子也,吾以将为贤人也,吾未尝以就公室。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 ,必多旷于礼矣夫”,意思是说敬姜一直着力将公父文伯培养成贤者,他去世了却发现没有朋友同事为他流泪,却有妻妾失声,这意味着公父文伯事业上离礼很远,“旷于礼”也,有困于声色之嫌疑。公父文伯并没有达到“知礼”的程度,敬姜的教育也并没有突出的效果。
这其中原因恐怕在于,彼此双方都不了解对方,敬姜对公父文伯的生活缺乏了解,即“吾未尝以就公室”,公父文伯也不了解敬姜纺麻。此外,也有人认为敬姜过于“尚礼”、“崇德 ”,缺乏所谓普通甚至庸俗的人性。事实上,敬姜与公父文伯在各个方面与公父文伯差距太大,敬姜的单一的说教恐怕也难以影响公父文伯,缺乏有效的方法。更大的因素,恐怕和孔子所遭遇的类似,时代之弊。
如果说敬姜的理想并未实现,那么这一套以劳动作为关键词的国家体制,在新中国时期是得到进一步延续的,并试图解决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对立,达到一个真正的”礼仪之邦”。全国上下热爱劳动,积极参与劳动,以至于“六亿神州尽舜尧”的风气,也可以说是确凿的一段时间的风景。当然,最终没有成功。不妨思考,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