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罩到面具,再到面容
如果我们认同对某一事物进行命名所选择的词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应我们对其的认知方式这一假设前提的话,那么被翻译所等同起来的指向同一物的两个词语,则可能在各自的社会文化语境下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想,“口罩”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如其名,在中文语境下,这一物件首先关联的是“口”这一具体器官,并同时指出其所需的动作,或其所处的状态。可以说,这几乎是一种纯功用性导向式的命名。与之相对,在不少西方语言中,这一物件都被首先称作“面具”(法语 masque、英语 mask,等)。然而,细究的话,这一翻译也很难说是准确的。以法语为例,masque 指的是“覆盖了人脸后而再现出一副(人的、动物的、或是想象的)面孔的物件”,及“消逝了部分面容的物件”,又或是“具有欺骗性的外在”,等等【注1】;也就是说,这一单词除却指向某一具体物件(其功用性),还同时指向某一种可以是抽象的、具象的,或是想象的“图像”,尤其是再考虑到其词源——源自中古拉丁语 maska (黑色)一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口罩”这一卫生用品在部分西方社会中的文化表达可能比其原本意涵的单一功用要复杂的多。这一点大概可能为“西方人为何对佩戴口罩如此固执”这一问题提供某种潜在的解释。
其实,这本该是显而易见的,但,对口罩作为遮蔽保护物的功用有效性的过度关注使我全然忽视了这一点。直至我想起了《从面具到面孔,古希腊的身份面貌》一书时,才回过神来。简单的说,面具与面孔在古希腊语中为同一单词 prosopon,从语义上来说,其意指“呈现在眼前的”(前缀 pros 意为“在什么之前”;词根 opon 应是源自 ops 或 opsis,即,“视觉”或“眼睛”),如此,其可被解释为“我们向他者的观看所展现出的形象,这是植入每一位与我们当面攀谈者的眼中的个体化形象,如同身份的烙印一般”【注2】。在这个意义上,“面具实际上就是面孔”【注3】。当然,我并不是想说这种久远的认知在当下依然如实,而是觉得这种“原始的”定义反而能更好的道明这一特殊物件的某种“本质”,从而去重新认识其在不同社会文化中的某种普遍性。可以这样认为,佩戴“面具”天然的就是不一个能够完全自决的动作,而始终受限于他者的目光,因为这本质是一种对置于某种社会关系之中的“身体-图像”所进行的改造行为,从而需要受到某种“社会监控”以确保这一行为在交流中的有效性,即,被归纳而范式化的某种“角色”或某种“身份”【注4】。一如我们的妆容和表情,总要视当下所处的场所和关系语境来做出正确的选择,从而不“失态”。
回到西方的口罩,就我有限的个人经验来看,佩戴这一动作或状态确实在绝大多数时候被限定在了某些特殊的领域或场合,且始终在彰显着某种不寻常的单一身份。如果,再考虑到现代语言中“masque”一词似乎天然的具有着某种贬义暗指——“用于乔装而佩戴的假面孔”;又或者,法语中只需添加一个字母 r 便可以成为动词 masquer (伪装、掩饰、掩盖)——,那么,对其的佩戴这一行为几乎可以说是需要特殊的缘由来将其合理化(甚至是“合法化”)的,并且其所构成的图像作为一个总和也可以反过来去重新定义一个语境或是场所。大概对于这一现象最为典型,且也是最为极端的例子,就是欧洲多国游行时常见的“打砸者”们:他们以“不合规范”的方式佩戴了口罩或面罩来合法化自己作为“反抗者”的身份,且在媒体图像中,借由众多张没有面孔的面孔的集结,来宣告街道成为“战场”。另一个非常贴合的例子,便是我们熟知的医护人员,医院无论如何都很难说常规性的社会空间,或说,福科口中的“异托邦”,于此,规范化、监控(监护)无处不在,每一位(疑似)病患都是潜在的被“监视”对象,每一位医护人员都是一个“看护体制”的组成部分;面对佩戴了口罩的一张面容,我们在心理上可以更加“轻松”的将自己的身体让渡给某种“限制手段“。最后,即使在口罩潮流化的今天,口罩也似乎更多是被那些骑着自行车的”通勤者”们佩戴着:往往这些口罩都具有着某种特殊风格,更加流线型,或着说更加“机能风”,配合着他们的穿戴和自行车,多少让这些人具有了某种“机械”属性;这一点也像极了劳保口罩,在风格上,和佩戴者的着装和其所使用的工具在图像意义上是高度统一的——对自身身体的监管与规范化的外在彰显。
那么,这几日西方国家从仅推荐(疑似)病患带口罩到开始考虑推荐全面带口罩的这一态度转变,远非是某种字面意义上的“妥协”,却的确对全体公民来说是一种比待在家里更感同身受的妥协。就像《世界报》在一篇文章所说,戴口罩其实就是一种“戒严”,一种在自我身上作用的流动性戒严【注5】。这解释了世卫组织为何一直仅推荐感染者佩戴口罩,这不仅是一种对己、对他在医学意义上的保护,而首先是一种对自我身体的约束,其次通过标示自身的例外状况来激起他者的警示目光进而主动施加所谓的“社会距离”。不过,一旦当国家紧急状态开始实施,并在一定时间内持续,原本的例外便成为了某种常态,模糊了原本社会中的(疑似、潜在)病患与健康(正常)人之间的边界,从某种意义上,社会已变成了一个处置(潜在)病患的巨型医院。且最终,面容会在每一具都需(被)管制起来的身体上消失,而原本只是在个体与个体间所保持的“社会距离”亦会带来实质上的“距离社会”。
这其实是一种不难想象的后果。早在两周前,我还记得 BFM TV 的主持人还在咬文嚼字般的将医学专家嘉宾口中的“社会距离”(distanciation sociale)纠正为“物理距离”(distanciation physique),并同时强调,社会,尤其是处在疫情危机下的社会,绝不能丢失“团结”。或许,仅靠抽象的理念从未能使人们发生联结,我们总是需要一些更为具象的东西才能维系个体之间的关系,这(首先当然)可以是任意一幅或喜、或怒、或悲、或哀、或怨的面容,只有在眼中呈现如此的一副图像时,(哪怕是在想象中),建立在个体差异上的“共同”才能得到某种确认,并带来一丝安慰,从而去寻求某种救赎。就像,法国健康主管 Jérôme Salomon 在每日例行发布会上终于开始推荐全民佩戴口罩后,特意讲述了这样一个例子:有些医护人员为了给予病患一丝最低限度的情感支持,在自己的口罩上画下了扬起的嘴角线条;同时,也借这个例子去进一步阐明被推荐佩戴的口罩为什么被法国医学院称为“替代口罩”(masque alternatif):因为,这些口罩首先应是自己在家中制作的,它们没有统一的形制,某种程度上,是个性化的,在这个意义上,几乎又可以将其看作是面容的”印记“。这当然是”妥协“,一种被迫进行的”面容重构“。


注释:
1 所有词条解释翻译自《Nouveau Robert》;
2 Vernant J.-P., 1996, « Au miroir de Méduse », in L’Individu, la mort, l’amour. Soi-même et l’autre en Grèce ancienne, Paris, Gallimard, coll. « Folio », série « Histoire », p. 118 ;
3 Frontisi-Ducroux Fr., 1995, Du masque au visage, Aspects de l'identité en Grèce ancienne, p. 6 ;
4 关于面具与社会监控,见 Belting H., 2004(2001), Pour une anthtropologie des inages, trad. fr. J. Torrent, p. 53-54 ;
5 《Le dénigrement du masque en Europe suscite la consternation en Asie》 https://www.lemonde.fr/international/article/2020/03/21/le-denigrement-du-masque-en-europe-suscite-la-consternation-en-asie_6033926_321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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