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用生命告诉我们：《海上花》是一个巨坑！

《海上花》的日常就是酒局

张爱玲的写作事业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她的青年时代也是读者的黄金时代，从1942年离开香港回到上海，到1952年又从上海去香港，这期间她为读者贡献了《金锁记》、《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代表作，大红大紫名利双收。中年时代她辗转于美国和香港等地，耗费了大量时间用于赚钱及照顾生病的赖雅，个人创作大幅减产，同时英文写作事业在美国一再碰壁。1967年赖雅去世，独自一人寄生于世不再有任何挂碍，她开始深居简出，全身心投入自己的文学事业，除了整理、翻译自己的旧作，别的时间都用于研究自己热爱的文学作品——这其中，她将十多年的时间交给了《海上花》，将其从吴语译成国语，又译成英文。（注1）

作为一个重度张迷，张爱玲以及她的周边就像一块被我勤勤恳恳翻过无数遍的地，唯有《海上花》是一块处女地，放在“必读书单”里很久，书也买回来好几年了，一直放着没读，说不清是为什么。奇怪的是，虽然一直没读，却像是多年故交。更有意思的是，虽然一直没读这本书，但是有关它的评论却已经看了好些，电影也已看过数遍，就好像倾慕一个人，把她身边所有人都认识了个遍，所有与她有关的信息都不错过，独独不敢惊动本尊。

今年春节，记不清是什么原因突然翻起了这书，一发便不可收拾。读完一遍，回味数日，果然是好，简直太好了，遥想黛玉读完《西厢》觉得口齿噙香不过如此了，遂又拾起一再重读。心中实在感激张爱玲，不但自己留下那么好的文字给我们，还耗费多年心血将如此珍贵的文学遗产打捞出来留给我们。

《海上花》这么好，却鲜有人知晓，其原因张爱玲已分析得相当透彻，一方面吴语限制了它的流传，另外就是因为不够“传奇”。虽然是写妓女的生活，却没有生猛淫邪的情节，张爱玲说它平淡到能“使人嘴里淡出鸟来”。蔡康永有次开玩笑说他不喜欢《红楼梦》，因为“他们老是在吃饭”，那么他一定更不喜欢《海上花》了，通篇看来，不过就是一些人轮着庄换着地儿吃饭喝酒罢了。像一个旋转木马，过去一帧，再过去一帧，仿佛每个章节内容都差不多，只不过将人物与地名稍加调换。单就字面场景来说，比《红楼梦》还要无聊。然而，懂得小说的人会被作者韩子云的天才所震慑，胡适和鲁迅都盛赞它“平淡而近自然”，是十分高妙的境界，也是张爱玲一生行文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与《红楼梦》一样，《海上花》也是一部为闺阁立传之奇书。虽然作者在开篇按照传统小说的惯例虚称写作此书是为劝世，要令众冶游子弟勘破风月，使“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通读下来便会知道他不过是诚实地描画了一些女人而已。她们中有淫恶者，但是绝大多数都称不上淫或者恶，只是一些为男性提供家庭以外的服务的职业女性而已。

中国古代没有女性文学，因为男权社会不允许女人有故事，或者说，女人只能有一个故事，那就是《烈女传》。所以，中国古代的女人如果出现在故事里，大多不是什么好事，要么她们展开十八般武艺自残自杀维护自己清白的名声或躯体，要么是她们淫贱下流背夫偷汉被男人们杀小鸡般剐了。为了避免后者的出现，每个女人从小到大都要持续进行精神上的割礼，让她们丧失性欲与性魅力，在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真空中成长为圣洁的白玫瑰。

她们不知爱，也不知性，是流水线上出来的纯白工具人，千人一面，童叟无欺。然而，这真的是男人们想要的女人吗？当然不。于是世上有了妓女。

妓女历来作为一个被严重脸谱化的客体，没有发声的资格，只能在道德和礼教的度量之下，被钉在耻辱柱上。在人们的认知里，妓女的生活猪狗不如，下场都是很凄惨的，洁身自好嫁为人妇才是女人唯一的归宿。《海上花》开启了一个以妓女为本体的独特视角，让我们知道了彼时的妓女们如何看待她们自身，又如何看待男人，以及男女情爱、婚姻甚至整个社会。

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意外地看到，不管是长三、幺二还是不入流的野鸡，她们大多都在认认真真兴味十足地经营着她们的生活，鲜少悲声。与那些男人的太太们相比，她们也并不显得多么不幸福。

妓女与太太们的“同框”，书中出现了两次。

一次是钱子刚在家中叫局，客人散了以后，他与黄翠凤单独待在楼上房间里，而他的太太独自在楼下坐着。楼上两位在做什么、能做什么，想必钱太太早就了然于胸，但她保持了极好的涵养。

娘姨赵家妈奉命来找黄翠凤转局，钱太太很客气地与之寒暄，赵家妈不敢上楼打搅，只在楼梯下叫“先生”，叫了好几声房里没应声，钱太太马上体贴地说“不要喊了，先生听见的了”，唯恐她搅了楼上二人的兴致。

过一会儿，翠凤下楼道谢辞别，钱太太“直送至客堂前，看着翠凤上轿方回。”礼数之周到，就像是送家里重要的女客或者亲戚，而非一个应召而来的妓女，更没有把她当做情敌。

另一位出场的太太是商人姚季莼的太太。

这位姚太太不像钱太太那样温厚，是沪上闻名的醋坛子。丈夫狎妓是刚需，否则生意场上玩不转，她只能忍痛同意丈夫逛堂子，但是立了极严的家规，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长三堂子是娱乐场所，做的就是晚上的生意，规定丈夫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等于是要丈夫在堂子里做“清倌人”。这样还不够，她还紧盯着丈夫上堂子里的频次，有一次便因为丈夫去得频了上门去兴师问罪，反被姚季莼的相好卫霞仙痛快淋漓地挤兑了一番，最后哭哭啼啼地回去了。

姚太太自居道德高地，上门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以为灭了卫霞仙不在话下。没想到卫霞仙丝毫不买这位太太的帐，也不自惭形秽，快口利舌反将一军：“我们开了堂子做生意，走了进来总是客人，可管他是谁的丈夫！……老实跟你说了罢，二少爷在你府上，那是你丈夫，到了此地来，就是我们的客人了。……这时候不要说二少爷没来，就来了，你可敢骂他一声，打他一下？你欺负你丈夫，不关我们事；要欺负我们的客人，你当心点！二少爷嚜怕你，我们是不认得你这位奶奶嚜！”连讽刺带威胁，火力全开，句句致命，把姚太太气得哇哇大哭铩羽而归。

请注意卫霞仙的姿态，她觉得在堂子里做生意是光明正大的，凭本事接客吃饭，是堂堂正正的劳动者和纳税人。她认为自己与姚太太完全是平等的，良家妇女被灌输的那一套道德经在她这儿没有半点用场。堂子里自有堂子里的规矩，客人家里的规矩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社会上那些三从四德的规矩更加管不着她，只要她做好自己的生意，天公打雷也没在怕的！

在这个有钱但蠢笨的太太面前，她充满了自信，甚至还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她非常清楚，以这位姚太太的智商和情商，她之所以做了富家太太，纯属投胎投得好，这种靠祖荫和丈夫养着的女人想在风月场中的资深倌人面前逞能，实在是自不量力。

红倌人翠凤与她的相好罗子富

与这样充满职业素养的妓女比起来，姚太太输人又输阵，显得可怜又可悲。卫霞仙赢了这一场还不算，乘胜追击让姚季莼给她点了副香烛赔礼道歉去晦气，再度狠狠羞辱了姚太太。但是姚太太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在哪，她只认为是卫霞仙这个女人不讲武（女）德，逼着丈夫“休”了卫霞仙另换了一个相好叫马桂生，并且在第五十四回再度上马跟马桂生单挑，想要扳回一局。

这一回合姚太太是从心理上、战术上做足了准备，要一雪前耻。她吸取教训，不再去对方的主场，而是选择在饭店里坐镇。并且在策略上做了改进，不再是兴师问罪的面孔，而是笑里藏刀的打法。她一张局票把丈夫的新相好马桂生叫了来，开局票明明是为了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提醒对方的妓女身份，借此进行荡妇羞辱，却假惺惺地说是要请她吃大餐。而马桂生并不计较，只是微微一笑，换装打扮赴约去了。

姚太太吃了一堑，长了一智，卷土重来，换了个对手，也换了个局面。读到此处各位看官肯定也都充满了期待，当事人姚季莼都吓懵了，想必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姚太太叫局找茬，马桂生若不高兴去是完全可以不去的，姚季莼也叫她不要去了。她若不去，一点也不吃亏，姚太太仍然会被人笑话——丈夫只不过在堂子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要找倌人问罪，本来在圈子里就早有妒名，又有卫霞仙一案在先，她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连带着姚季莼也会再度成为圈中笑柄。但马桂生谨记着自己是个倌人，接客是她的生意，这一趟不去容易，姚太太心头的刺不除去，只会把丈夫绑得更紧，于她的生意不利。因此，她不但要去会会这姚太太，还得把这位太太给摆平了。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要赞叹一回《海上花》之精妙。这本书没有主角，人物众多并且关系杂乱。客人与倌人的关系，客人与客人之间的关系，倌人与倌人之间的关系，都要一一对应，每个倌人身边的老鸨、娘姨、大姐和相帮也都是一个班子，并且私底下也有牵连，但是韩子云笔下个个饱满，情节之间的接应也流畅自然，仿佛纪录片一样，人人事事皆经得起推敲。鲁迅先生称之“记载如实”，当真不错。

文字的传达可以极精炼而意无穷，印在纸上不过薄薄一层，但好的文字像剪纸一样可以轻轻打开即由平面变成立体，韩子云的文字又更上一层，不单有立体感和空间感，甚至有VR效果。《海上花》如同一幅长卷，展开来便入其境中，色味音画扑面而来，所有人与事都栩栩如真。

马桂生在书中出场只有三回，第一次只出现了一个名字，第次是轻描带过，这一回与姚太太的交锋略显身手，便在“群芳谱”上稳稳地立住了，其机警通透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姚太太的憨直愚鲁亦如是。这样的人物多不历数，她们分到的篇幅都非常之少，但作者一个都没有辜负，可见其功力深厚。

卫霞仙的那一番道理马桂生也不是不会，但是她知道嘴炮爽了以后钱包就不爽了，因此选择了怀柔政策，把准了姚太太的心理，三下五除二就让姚太太放下武器结成同盟。

她先是老实承认了姚季莼酒醉以后在她那儿过了夜，不跟姚太太耍花枪，显得她诚实可靠，接着又肯定了姚太太的驭夫之术和身为妻子的良苦用心。卫霞仙强调的是堂子里的规矩，把客人高高捧起，而马桂生却站在女人的角度，陪姚太太痛批男人：“我倘若嫁了人，丈夫外头去荒唐，我也一样要说的嚜……二少爷这人荒唐得很喏，本来要你二奶奶管管他才好。”这一番换位思考让姚太太倍感欣慰，马上把情敌当成了自己人。

最绝的是马桂生祭出了妓女们人人擅用的经典桥段，称自己父母双亡家中欠债落入火坑只盼哪个有心人救她出火坑必做牛做马三生感德。姚太太果然为之浩叹。这是所有嫖客和姚太太这样的女人最爱听的一套词儿，也是最能满足她们虚荣心理的一个段落。妓女过得很惨，这就对了！姚太太在卫霞仙那儿一脚踏空的道德优越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

马桂生甚至还凑趣问姚太太“可要听曲子？我唱两支给二奶奶听。”她的用意非常明显，你想看什么我都可以演给你看，做生意嘛，最要紧是客人开心。

她痛快承认自己是姚太太的眼中钉，同时轻轻将自己从姚太太的眼珠子里拔了出来，还料定了姚太太回家以后会问姚季莼什么话，把答案编好了教他回去照答，让姚太太永远地放了心，声明以后就把丈夫交给她了。从此在家里姚季莼由他太太管，到了租界那就是马桂生的人，姚季莼只能在她这儿消费，他要想跳槽，姚太太那关他就过不了。

一场大战消弥于无形，马桂生抓牢了一个大客户，姚太太也从此可以安心，连姚季莼本人也是喜得抓耳挠腮。从这单官司我们可以看出来倌人们应对这样的人事纠葛根本就是信手拈来，姚太太那边大张声势盛气凌人，马桂生随声应战立马上阵，连备战都不用，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就把事情圆满解决。

咱们把话又说回来，马桂生这一套卫霞仙当然也会，别忘了，马桂生是幺二，卫霞仙可是长三，卫霞仙的职业素养应当是高于马桂生的。上一回姚太太杀到卫霞仙家踢馆起势就错了，卫霞仙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当然要奋起自卫，只有比姚太太更凶才能压制她的气焰。再者，长三被称为“先生”，是有一定江湖地位的大明星，她们色艺出众，身价更高，底气也更足，不需像幺二那样巴结。姚太太挑衅的若是沈小红先生，只怕要被挠花脸打出门，那就更丢人了。

不管是长三还是幺二，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她们都具有高度的职业素养，对于自己的职业和相关的社会关系都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以及应对的策略，她们思维敏捷，口才了得，善于打心理战，并不只是以色事人。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个颇具颠覆性的信息，她们并非过着许多人想像的那样水深火热的生活，也并不被三从四德的道德教条所迷惑，她们大多数敬业乐业，还擅于化弱势为优势，充分享受着“法外”的红利。

当然，她们当中的许多人确实是因为家贫而被卖身为妓，看起来像是从人间堕入地狱，但我们不能忽略的一点是，家贫至此的女人即使留在原来的阶层，也不会有幸福的生活。妓女的唯一痛点不过是道德上的谴责与歧视，这一点她们完全可以通过专业的“脱敏”治疗获得自洽。之前木子美在微博上做情感咨询，从她的解答中不难总结出一个关窍来：如果你要实惠，不论什么事情都有简单可行的办法；你若想要好名声，想做一个合乎大众意见的好人，那么除了修炼忍术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就《海上花》里的时代来说，不管是追求性，还是追求利，做倌人都可以满足，如果要追求爱或自由，那恐怕也比良家妇女要来得容易些。倌人尚有赎身的机会，而良家妇女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上哪赎身去？

书里有好几家让亲生女儿做倌人的，比如李秀姐的女儿李漱芳，周兰的女儿周双珠，良家少女赵二宝也是在母亲洪氏的眼皮子底下沦落为妓的。赵二宝和母亲洪氏感情很深，她挂牌营业纯属自愿。李秀姐和周兰虽然开堂子做老鸨，但并不是黄二姐那样的蛇蝎心肠，也并非买不起讨人，恐怕是心里也觉得以她们那样的出身嫁人还不如索性做倌人。她们的女儿虽然做了倌人，但是养尊处优样样不缺。在她们看来，除了名声不大好听，实在也没什么坏处。

古人赞美婚姻中的女人，作为妻子的贤良，作为母亲的劬劳，赞美她们的无欲无求百忍成钢，限制她们的一切享乐，将她们的价值榨干之后，抹去名字，抹去姓氏，赐予一座座空中牌坊，成为无面目无名字的存在。这一切并不能掩盖她们作为工具人被剥削的事实。

做倌人要受老鸨的欺压，要取悦客人，冷眼看来，做正经人家媳妇何尝不要取悦丈夫和公婆，还有做不完的家务与女红。妓女服务很多人，良家妇女固定服务某一人而已，其实同样是在出让自己的身体价值。

《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向白流苏发出一句振聋发聩的质问“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惹得白流苏大怒，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都知道，白流苏当时所求的正是一枚长期饭票。若是回头去深究当时乃至旧时所有的婚姻（我不敢说今天），发现概莫如是。然而，这怪不得白流苏们，因为当时的社会没有给女人自力更生的机会。范柳原有机会说出这样高高在上的话不过跟姚太太一样，投了个好胎而已，生在一个不愁吃穿的有钱人家，再去质问无饭可开的穷人的野心，这是不道德的。

书中的倌人们对于嫁人一事态度十分暧昧。李漱芳大可以嫁给陶玉甫，却一直不愿成就好事，张爱玲在注释中揣测是因为嫁了以后反而不如做倌人自由。王莲生一直希望沈小红早点嫁给他，沈小红却找尽借口一再拖延，张蕙贞也在背后替其开释，说是怕嫁过去以后规矩太多不自由——这位以老实敦厚闻名的张蕙贞后来嫁了王莲生，果然就没守住规矩，闹出了丑闻。

她们对于嫁人的事情大都看得十分透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论是做倌人还是为人妇，都是为了生计，哪样合算就选哪样。嫁人的话要看是嫁什么人，以及什么时候嫁。在她们青春美貌的当口，做倌人是优于嫁人的，因为吃穿不愁，还自由。第十八回林素芬跟朱蔼人讨论客人和倌人的关系时便提到，时髦倌人们都不想嫁人，等到年纪大了，在十里洋场失去竞争力了，这时候自然是嫁人最稳妥。

那么嫁为人妇最大的优势到底在哪里呢？倌人的收入是与青春美貌挂钩的，客人们要的是掐尖尝鲜，作为一项“货物”，品相尤其重要，倌人的“花期”即是饭票的有效期，而婚姻赐予女人的饭票是长期有效的，甚至连死后也有依靠。倌人作为法外之人，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养老保险，所以往往下场凄凉。有如现在的自由职业者和公务员的区别，一笑。

资深倌人黄翠凤赎身，与老鸨黄二姐、帐房先生清点交接财物

倌人的花期到底有多短暂呢，就拿黄翠凤来说，她是七八岁被老鸨进门，养到十六岁开始做大生意，据她自述做了五年大生意，可以得出她赎身的时候才二十一岁。初读时我还有点不解，何以二十一岁大好年华老鸨就许她赎身。后来才发现，在上海滩的长三堂子里，二十一岁已经是一个倌人走下坡路的时候了。一笠园群芳结拜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看到，年方二十三岁的卫霞仙已经是倌人中年纪最大的了。而二十五岁的赵桂林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倌人的价值，不但没有进项，还负债三百元，只能嫁给穷酸老头。

二十一岁的当红倌人黄翠凤在这个时候赎身，老鸨尚可以要个高价，最后再赚她一笔，再过得两年，她赎身的价码也要不起来了。翠凤之所以敢在赎身这件事情上跟黄二姐讨价还价，因为她也知道自己作为倌人的价值已经被榨取得差不多了，她若不及时赎身，吃亏的反而是老鸨。所以，当黄二姐漫天要价的时候，她马上就耍赖说那就不赎了，逼得黄二姐最终仍是以一千元的身价放了她出去。洪善卿做中帮周双玉与朱家讲价的时候，替双玉开出的赎身价码是五千，倒比大姐大黄翠凤还要贵好几倍，皆因为黄翠凤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而十几岁的周双玉正是一日千金的时候。

也有些硬气的倌人即使年纪大了也不肯嫁作人妇，自己攒了体己，租了房子，转型为老鸨，买来年轻的讨人，继续过着“逍遥法外”的生活。她们深知，嫁人并不能保证后半生无忧，还不如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人们都说倌人老了以后下场会很惨，可是往往忽略了老老实实嫁人的女人们之中不得善终的也不知凡几。讲句丧气话，生为女人根本就是件背时的事情，福寿双全的本来就是少之又少。因为，在几千年的传承里，女人始终是作为男人所需要的一件器物或耗材而存在的。

男人需要贞洁的妻，于是便一代一代地培育白玫瑰，可是她们漂白消毒过了度，就像所有的养生减肥餐，也许能让人长寿，但食之毫无兴味。她们的妻性母性奴性十足，却独独没有“女性”。于是他们又把白玫瑰们身上摒弃的一切“有害要素”提纯以后培育出妓女。

倌人们也是工具人，但是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她们才是真正的女人，她们保留着女人天生的本色，甚至还在这个基础上浓墨重彩地精加工了一番，越发显得炫丽迷人，同时也将男人们心底被压抑的部分钩沉出土，让人欲罢不能。这是无情无性的白玫瑰们身上绝不会有的。

他们人为地把女人一分为二，圣洁恒温的家花与放荡热烈的野花，同时也允许自己有两副面孔。不同的是，他们允许自己的两面性可以共存，既可以板起面孔主持家国纲常，也可以涎着脸流连花丛猎艳偷香，却绝不允许女人合二为一。

作为妻子的那一个必须要宜家宜室，清心寡欲，三贞九烈，虽然枕席之间也要仰承恩露，但那是为了传宗接代。为男人填补色欲的那一部分则要妖冶芬芳百媚横生，同时承担所有污名。男人迷恋她们的肉体，臣服于她们的性魅力，在享受过她们的服务之后，再提起裤子唾弃她们的失德。

更有意思的是，嫖客们最乐于做的事情是劝妓女从良，褒奖一个妓女就夸她“像个人家人”。这是何等的矛盾和虚伪！他们家里放着百分百地道正宗的“人家人”，却出去在妓女身上找寻“人家人”的风味。

这是男人对于那个规范以外的自我的回避，哪怕是身在妓院，他们也始终要强调，他内心喜欢的还是纤尘不染的白玫瑰，他仍然是个品格清洁的好人，他来找烟花女子享受皮肉之乐，不过是一时迷途。可是如果世上妓女个个从良了，恐怕跳脚大哭的就是这批人。

同时这也体现了男性的性苦闷，他们的妻子如果符合了社会的规范，那就绝不可能是他们理想的伴侣。从男本位的角度来讲，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那么妓女便是女人身上拆出来的一根肋骨，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做妻子以后，还要再去寻找妻子身上失落的那根肋骨方得圆满，那是他们不可或缺的部分。

德国的一个心理学家迪特尔.克劳伯曾经做过一项调查发现，许多嫖客喜欢反复光顾同一名妓女，三分之二以上的痴心嫖客曾享受某一特定妓女提供的服务达50次以上，四分之一的嫖客更是光顾同一句妓女100次以上。长三堂子里的客人们做倌人也都是相对固定的，不会轻易跳槽。

倌人之间的同行竞争十分激烈，因为客人愿意花在堂子里的钱是有数的，所以沈小红得知王莲生做了张蕙贞以后借机大闹，而罗子富要想得黄翠凤青眼必须断了蒋月琴。她们一方面不准客人朝秦暮楚，一方面自己又要争取多吃多占，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要拼倌人的个人魅力（业务水平）。

客人挑倌人，挑的是面貌唱口应酬，这里头一半靠倌人自身的资质，另一半要靠老鸨的培训。

《海上花》里唯一从入行一直写到赎身的是倌人周双玉，第三回刚被买进周兰家的时候见人就羞得转过脸去，第三十二回跟朱淑人在桌子底下互赠定情信物的时候已经业务熟练了，第五十九回制假鸦片烟假装自杀敲朱淑人竹杠时手段已经堪称凌厉老辣，可以说是天资过人悟性奇佳，所以早早赎身上岸。

书里的反面教材是诸金花，贪欢怕死，蠢笨呆傻占全，连乡巴佬张小村都看不上她。

倌人的打扮和装备都有门道的。她们出门的发型和装饰都有专人伺候，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大有讲究。第八回里，翠凤要带着金凤与罗子富一块出去坐马车。金凤的打扮是“穿着银红小袖袄，密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的背心；并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宛然是《四郎探母》这一出戏内的耶律公主。”这一身打扮花团锦簇，就像唱戏的一样。因为金凤作为一个待价而沽的新人，并且是翠凤的接班人，首要任务是出去展示风情，指不定这一趟出去就被路上哪个有钱人看上了呢。想当初罗子富看上黄翠凤也是因为在明园一面之缘。

与此同时，翠凤的打扮却是另一种风格，她看不上娘姨准备的衣裳，自己去开橱另找了一套“既鲜艳又雅净”的来穿。这是她与罗子富定情的次日，两人头一回携手出游，鲜艳的一面是倌人的本分，也是为了给恩客长脸，雅净的一面又是表白心迹，意思是自己已名花有主，不需要像金凤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争奇斗艳。

清倌人周双玉出局前老鸨在教她规矩

作为打工仔，她们挣下的所有衣裳、首饰、头面都归老鸨所有，老鸨会视情况将这些装备配给各个倌人。新出道的倌人用的都是老倌人们留下的东西的，有志气的倌人们不要别人的东西，全凭自己本事一套一套撑起来。

第十回周双玉首次出局，老鸨周兰一边翻箱倒柜给她配装备，一边训话：“你倘若学到双珠姐姐嚜，大先生二先生多少衣裳头面，随便你中意哪一样，只管拿去好了。”同时拿了双宝的一支银水烟筒去给双玉，双宝嘴贱以此去奚落双玉，意思是捡了她用过的东西。双玉感觉受了奇耻大辱，闹了一场，逼得周兰把双宝打了一顿才算完事。

除此之外，倌人房里的陈设要自成风格，吃穿用度也都有一定的规格，用以映衬她的身价。双宝生意虽然不好，但是一切花销都不能少，还得按长三的规格来置办，否则便塌了周兰的台。因此双玉便以此为借口撺掇周兰将她卖掉，可以给家里节省一笔开销。

年轻的林素芬对于相好朱蔼人去捧老大姐屠明珠气忿难平，跟他闹了一场别扭。朱蔼人并不与她计较，第二天作者笔锋一转，写他去屠明珠家赴宴，用屠明珠家的气派解答了林素芬的问题。屠明珠家是西式的，高脚玻璃里洋纱巾叠成花儿，别的堂子来了客人都是敬烟敬茶敬瓜子，她们家喝的是牛奶咖啡，上的干果是外国榛子、松子。屠明珠年纪虽大，论时髦洋气却走在时代前列，这也是黎篆鸿愿意捧她场的原因。

至于她们待人接物的话术，那更是比ISO体系还要系统和标准。

赖头鼋故意打碎了孙素兰家的灯，假意说要赔给她，孙素兰不敢要，答道“笑话了，本来是我们的保险灯挂得不好，要你少大人赔！”赖头鼋沉下脸道“可是不要？”素兰见他面色不善，马上改口说“少大人的赏赐，可有什么不要啊。这时候说是赔我们，那我们不要。”一句话便把这个大流氓哄得喜笑颜开。看看这口才和应变能力，再想想前文的卫霞仙和马桂生，可见她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不过，要说核心技能搞钱还是属黄翠凤和沈小红厉害。

罗子富与黄翠凤定情之日，为表心迹乖乖送上一对十两重的金钏臂，老鸨黄二姐在旁看得双眼油汪汪的，而这样一份大礼却被翠凤给拒了。

她说了一大段话来说明为何要拒：“钏臂么什么稀奇，蒋月琴那儿不晓得送了多少了！就是我也有两副在那儿，都放在那儿用不着，要了来干什么？你还是拿回去罢。过两天你真的蒋月琴那儿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们，再送给我正好。”

她的意思是，金钱不过是粪土，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咱们今天聊的是蒋月琴那儿不要再去了，不要用金子来塞我的嘴。然而，到手的金子也不能就这么真撒手了，所以一定要加上这句“过两天你真的蒋月琴那儿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们，再送给我正好。”听见没，人也要，金子也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而且一点退路也不给你留。

这一番话逼得罗子富赌咒发誓，但是对不起，长三堂子不相信发誓，要是发誓管用的话雷公老爷还忙得过来吗。所以罗子富需要把一只装有若干重要文件的拜盒留在了翠凤这儿做抵押。

最后她又重申“你要晓得，做我的相好，你不要看重在钱上。我要用着钱的时候，就要了你一千八百，也不算什么多；我用不着，就一厘一毫也不来跟你要。你要送东西，送了我钏臂，我不过见个情；你就去拿了一块砖头来送给我，我倒也见你个情。你摸着我脾气嚜好了。”——送金子还是送砖头，什么时候送，送多少，都由她说了算。

罗子富第一次见到如此风尘奇女子，完全被这番歪理邪说洗脑成功，又爱又敬，站起来给她深深作了个揖，从此甘为裙下之臣，要啥给啥。

黄翠凤婉拒金臂钏的手法沈小红也同样在用。

王莲生做了张蕙贞之后，为了平息沈小红之怒，主动说要拿出一大笔钱来替她还债，小红不喜反嗔道“你替我还清了债好去做张蕙贞了是不是？”王莲生急得赌咒发誓她也不信。接着娘姨阿珠出场，呈上一大段漂亮的台词助攻：“我们先生一直跟你要好，你为什么不替我们先生还债，今天闹了一场，你倒要替我们还债了，可像是说气话，那多没意思。”当然，到嘴的肥肉是不能往外推的，紧接着又把话说回来“我们先生欠下的多少债，早嚜也要你王老爷还，晚嚜也要你王老爷还，随你王老爷的便好了。你王老爷跟我们先生要好不要好也不在乎此。王老爷，对不对。”一席话把王莲生说蒙了：“我不替她还债嚜，自然说我不好；我就替她还了债，还是说我不好。到底要我怎样才算好呢？”

看到长三堂子的手段没，敲竹杠的手法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要钱，要你心甘情愿地拿，还得求着我收，收了也不说你好，这都是你应该做的，不要骄傲还有进步空间——是不是顶级PUA的路线？

说到这里，不得不认真讲一讲围绕着倌人开展工作的这个团队。

做成一个“杀猪盘”需要团队联手，有人做策划写剧本，有人主演，还得有不止一人辅助。即使精明能干如黄翠凤，也不是能事事亲力亲为的，有些话必须别人来说（比如让罗子富下定决心撇掉蒋月琴那番话黄二姐铺垫得滴水不漏），有些事必须别人来做（比如偷罗子富的拜盒用来敲诈这种事情也必不能自己动手）。有了得力的娘姨在旁，如同拥有一副白手套，倌人才可以保持她的矜贵和优雅，翘起兰花指跟客人谈谈情唱唱曲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黄翠凤自立门户的时候的团队阵容是这样的，从黄二姐处带走一个娘姨（赵家妈）和相帮，另雇帐房、大姐、厨子、相帮各一人，等于经纪人、保镖、保姆、财务都齐全了。

开堂子做生意，要有一个极精明强干的老鸨，她是团队的leader，买讨人时眼光要毒，训练讨人时要面面俱到，讨人不听话时下手要狠，对客人要巴结，要嘴甜心毒，要见多识广，要业务熟练，要有人脉，可以说要求极高。老鸨子一般都是在这个行业里浸淫已久，很多都是成功的倌人转型的，一是本身自带流量，二是一身本事放弃了可惜，不如顺风转舵从运动员转教练员，比如屠明珠。

黄翠凤既是最时髦的倌人也是最优秀的老鸨，她还在黄二姐那里做倌人的时候就比黄二姐这个老鸨还要得力，自己组建团队以后更加不需要老鸨，她自己就是老鸨。等她的生意做大了以后就会自己买讨人，像屠明珠一样慢慢转型。

娘姨是除了老鸨和倌人以外团队中最重要的角色，老鸨要镇守主场，平常贴身跟着每个倌人左右给她打下手的都是娘姨。娘姨一般年纪偏大，见事多，有城府，好口才，脸皮厚，豁得出去，文能唇枪舌剑，武能上手挠脸。尤其是倌人出门的时候，娘姨要身兼多职，既是护卫倌人周全的保镖，也是承办各种杂务的大姐，还要代酒代驾，同时还要监管倌人防止私逃。

这一综合性的岗位是一个团队的中坚力量，在日常运营中甚至比老鸨更重要。她们并非普通的下人，而是管理层，相当于项目经理，有很多还是堂子的股东，比如赵二宝的娘姨阿虎便是个经验丰富的好手，她原是资深倌人蒋月琴家的大姐，看中赵二宝本身的潜力以及赵家团队的业余水平，带档入伙，成为话事人。史天然一去不复返后，赵二宝一家都成了睁眼瞎，见惯起落的阿虎迅速挺身而出，成为主心骨，一番精心打点使赵二宝咸鱼翻身。要不是赖三公子的兜心一脚，赵二宝在阿虎的扶持下是完全可以东山再起的。

由于娘姨这个岗位的重要以及多功能，她们同时也是团队的核心决策圈成员，是许多秘密的持有者，也是团队重大事件不可或缺的参与者。黄翠凤与黄二姐合谋罗子富的拜盒敲竹杠一事，赵家妈功不可没，先是帮着敲敲边鼓，中间还演了十分重要的一场戏。黄翠凤和罗子富发现拜盒被偷以后，派赵家妈去黄二姐处要回来，赵家妈假意前去，兴高采烈地回来，却没把拜盒带回来，她的理由是“她们拿了去的嚜，让她们自己拿了来。”表面看来这是堂子里的常规操作，意思是黄二姐需亲自带着拜盒回来给罗子富道歉，实际的用意却是在帮翠凤撇清关系，意思是其中并无蓄谋，纯属意外。这一场戏至关重要，是连环计中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若没有这场戏，黄翠凤演技再好也脱不了干系，因为自从赎身时被敲竹杠以后罗子富已经对她有所保留了，赵家妈这一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操作让罗子富即使疑心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从逻辑上将黄翠凤推往绝对安全之地。

张蕙贞被沈小红当众撕打那一回便是吃了没有娘姨的亏，路人都看不过眼问道“为什么不带个娘姨出来？有个娘姨在这儿，就吃亏也好点。”张被打得七荤八素，连鞋都找不着了，是黄翠凤的娘姨赵家妈帮她找鞋，扶她起身，为她梳洗，最后王莲生还借赵家妈把人给送回去，让赵家妈帮忙传话平息事件。足以证明娘姨这一角色之重要，并且从侧面证明了娘姨的权威性，她说的话是有点分量的，不比那些单纯跑腿的大姐或相帮。

沈小红的娘姨阿珠是她的左膀右臂。

因为娘姨的重要性，虽然她们日常做的都是服侍倌人的工作，但其实并没有森严的等级之分。在客人面前，她们是紧密配合的战友关系，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是平起平坐的，吃饭也是同桌平坐。赵二宝死要面子犯糊涂的时候，阿虎会直接给她甩脸子，叫她吃饭她不吃，阿虎便自己吃，吃完了自己揩把手巾扬长而去。更有甚者，赵家妈发现清倌人珠凤上班时间打瞌睡的时候，是直接上手打的。

就算不是带档入伙的股东，熟手娘姨找工作也是非常容易的。沈小红的娘姨阿珠因为不忿儿子被骂跟沈小红干了一架，当天就辞职走人，隔天就在周双珠家入职了。堂子里的规矩都是一样的，甚至客人们也是同一批，在这家干得，到那家便也干得。阿珠到周双珠家面试，都不用闲话家常，直接上手帮忙添酒、卸妆，手法熟练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马上得到老鸨周兰的赏识，被指派为当红倌人周双玉的娘姨。

大姐这一岗位相对单纯一些，主要处理日常的各种杂务，端茶倒水接待客人，也做些打扫卫生的粗活。虽然起步是个一块钱一个月的粗使丫环，如果掌握些核心技能的话，比如口才佳、酒量好、会梳头，可以分到数倍于工资收入的打赏，要是做的再好些就是一个低配版的娘姨。做得不好的嘛，就像赵二宝家的阿巧，个性倔强，不会来事，在团队里受排挤，一出道就换了三个东家，眼看出头无望，只能嫁给赵朴斋这样的怂蛋。

堂子是“母系社会”，当家话事的是女人，挑大梁的也是女人，这些女人们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艺有才艺，要头脑有头脑，男人在这个团队里没什么用武之地，因此相帮是这个团队里最不受重视的角色。他们日常负责跑腿送信，负责一些安保工作，大多数时候他们就像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看起来威武，实际没卵用。《海上花》里戏份最多的相帮就是周双珠家的阿德保，他每次出场都在打老婆，可是打了也没用，老婆还是照样出轨，显得他既可恨又可怜。

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男性世界里的残酷规则，如果你有钱有势，那你就是客人，玩家，爷，如果没钱没势嘛，对不起，查无此人。

赵朴斋在这个过山车游戏里体会至深。一开始他是个玩家，可惜腰包不够硬，没两下就被掏空了，连野鸡都打不起了，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后来靠了妹妹发达，又风光了一阵，虽然玩不起长三或幺二，但是可以跟各府的管家们称兄道弟，也是好酒好肉好日子。等史三公子走了，又变成一文不值的穷光蛋。

洪善卿每见一次这个外甥，一秒钟之内就能从他的衣着打扮判断出他的处境，从而决定自己对他的态度。赵二宝对于舅舅的势利眼怀恨于心，赵朴斋却无动于衷，因为他是认同那些规则的，舅舅比他有钱，处于鄙视链的上游，有资格奚落冷待他，他作为一个穷人就应该无条件忍耐接受，不得不说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

读完《海上花》以后我想到了小时候很火的电视剧《戏说乾隆》，听主题曲里唱红尘啊爱啊，繁华啊梦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句，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些字眼和唱腔十分绮丽，这种感觉与当时的环境与生活对比起来太过离奇所以印象深刻。长大再看当然是空洞乏味的，英俊风流的帝王与美丽多情的民间女子上演一出又一出浪漫童话，不过是玫瑰色的无聊泡沫。而韩子云虽然只是写了这些人吃饭喝酒，闲话家常，我却自以为看到了纸的背面，是一种于最深处有回响的幽微共鸣。我以为他写明白了什么是红尘什么是爱，什么是繁华什么是梦，而最厉害的却是他对“它们”只字不提。

《海上花》有很多处《红楼梦》的影子，而它最不像《红楼梦》的一点是作者不耽于物，把所有的功夫都用在了人物的刻画上。他明明写尽了大上海最金贵糜烂的生活，却嗅不到一丝铜腥味儿。他从不刻意遣词去描写那些精致华美的器物、动人的美酒与美食，黄翠凤赎身时与老鸨清点交接巨额财富，在他笔下只是一串数字，她腕上价值千金的乌金钏引得小柳儿专门绕路过来一睹，却也不得一字着墨。

恃才傲物的韩子云，丝毫都不屑卖弄见识与技法，或者说他根本都不稀罕庸众的追随。用极致的白描还不够，还要用吴语来劝退读者，使得这样一部神作被看官们一弃再弃。尽管张爱玲、胡适他们努力打捞，又有优秀的同名电影面世，《海上花》至今仍然不火，豆瓣条目的阅读人数依然寥寥。

一读再读之后，我也感受到了张爱玲的落寞，更是替她不甘，译书注书是奢侈品，耗费精力巨大，所得却不多，完全是出自无法抗拒的喜爱。赖雅去世的同一年她申请到哈佛大学所属女校瑞德克里夫学院的独立研究助学金，开始着手翻译《海上花》，到1980年译完，一共花费13年时间，当得起真爱二字。

我今入坑，感佩之余也自觉有了一份微妙的责任，一定要让更多的人来读它。

这本书的魔力之大实在无法尽述，洋洋万言犹未过瘾，今日暂且搁笔，过几天有时间再写一篇《海上十二钗》，再与诸君共详书中人物，希望能以此勾起大家读书的兴趣。

注1：《海上花》原作名《海上花列传》，其中人物对话皆为吴语，其余部分也使用了部分吴语以及当时堂子里的术语，张爱玲将其中的吴语全部翻译成国语，并增加了许多注释，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分上、下两部出版，分别名为《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后来又将其全文翻译为英文，在她去世后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书名为《The Sing-song Girls of Shanghai》。为了便于称呼，我们称之为《海上花》。

2021.09.15补记：原本打算写完这篇以后再写一篇长文介绍一下书里的精彩人物（倌人），顶多也是一篇万字长文就搞定了，没想到随便一个人物拎出来都是几千字都打不住，于是一写便写了一年多，最后写出来十几万字。所以，说这本书是个巨坑一点也不为过，埋首一读，再抬起头来一年多的时间就悄悄过去了。不过，这还不算是出坑，安利它已经被我当成终身事业，当初翻开薄薄两本册子的时候哪会想到这些。一朝看花误终身，泪目。

（配图来源：电影《海上花》剧照）

（感谢网友为我校稿，比心。）

给“赵.什么都不懂.朴斋”先生的《海上花》入坑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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