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
我慢慢地躺下,要躺得尽量慢才行,不能惊动了那边的一切,否则,我就会又一次被逐出。我把自己抱成一团,以免手和脚不受控制地拍打床铺,还得紧紧地抿住嘴,使自己无法喊出声。我想象着有一股力量将我深深地摁进床的内部,像一粒种子被摁进泥土,然后,我就可以在那个世界生长,蔓延……
当我又一次听到自己嚎叫的声音——那叫声十分怪异,但我已经不会被这声音本身吓到,令我感到恐怖的是绝望的心情。这嚎叫意味着我又一次醒来。我不得不醒来,在挣扎与喘息中,拼了命地睁开眼睛,我的身体指示我必须这样做,她觉得遇到了危险,她在救我的命。我的声音像一种被圈养的怪兽,压抑而疯狂。我不可抑制地、长长地嚎叫着,醒过来。
浑身疼痛。醒来总是浑身疼痛,仿佛我的躯体在现实中弱小得难以经受住一切。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疼痛,似乎是体外的某种疼痛投射在此处的影子,清晰而不可捉摸。这一次我在火车上,四周是如此黑暗,口袋里的火焰幽幽地亮着,映照在玻璃窗上,明明灭灭。我小心地捂紧了口袋,不让人发现它。我在火车铺位通往地面的架子上攀爬着,疼痛感逐渐消失。对面中铺有个男人在吃一条很大的活鱼,满嘴都是鱼的内脏和血,脸上粘着亮闪闪的鱼鳞,鱼鳞的光反射到他的瞳孔里,灰白的眼球转动了起来。
“你是不是在找曹安琪?”他用含混不清的沙哑嗓音对我说。
我警觉地看着他,不发一言。我怀疑是我听错了,或者仅仅是幻觉,他根本没有说话,对,他没有说话。我命令自己不要与他对视,兀自坐在远离他的窗边座位。那里的几个人睡得很熟,正在响亮地打呼。天色正在一点点地亮起来,我可以看出,火车正在经过一座城市的郊区。一个事实渐渐清晰:我是来出差的。我作为音乐演奏者奉命来到西山市,即将在明天晚上的演出为市民献上一曲。由于没有高铁,机场离此地又远,主办方为我买了火车卧铺的票。还有几个小时我就要到达目的地。这些事实没有令我有所振奋,而是被巨大的沮丧包裹。我想回到睡眠中去但不能够。我拿出手机,查看主办方安排的时间表:上午八点接站,九点下榻酒店,中午十二点宴请,下午两点半开始试音、走台、换服装,晚上七点正式演出。看到这一连串的安排,我的沮丧越来越沉重了,身体仿佛一团笨重的浓雾。
“你在找曹安琪吧?”熟睡中的几个人之一翻了个身,唧哝了一句。
我大声尖叫起来,恐惧使我全然失控。尖叫持续了一会儿,我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被我惊吓到,也没有一个睡着的人被惊醒,他们全都保持着原样。当我安静下来,还听到了那个吃鱼的人咀嚼和吧唧嘴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是装的还是没有听到,或者我自己根本就没叫?我突然很冷静,又有点恍惚。为什么他们知道我认识曹安琪?曹安琪是我的大学同学,读书时期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大学毕业十二年以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当然更谈不上要去找她。我从别人那里听说她毕业后很快结了婚,生了孩子,除此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认真地回想曹安琪的样子,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她说话很轻,声音尖细水灵。
到了一个县城的小站,吃鱼的男人下车了。他背着乡下人出门常用的又大又脏又旧的牛仔布包,背在身后,样子憨厚朴实,脸上既没有鱼鳞,也没有血迹,背包里也不像有活鱼。我呆呆地看着他仔细辨认着,想看看到底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又避免与他对眼。他似乎完全把我忘了,迷茫地在站台上寻找着出口,这时候我便放心了,像是获得了某种居高临下的权力来审视他。我看着他问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被不耐烦地敷衍了两句,往站台的一头跑去,似乎走错了方向,又笨头笨脑地原路返回。在他返回的途中,竟扭头对我笑了笑,我感到那笑里有些许的宣告胜利,有警告,还有一丝阴骘,这让他朴实的脸突然变化多端起来。
小站非常荒凉,我们会在这里停靠半个小时。我非常焦急,想快点让车子到达目的地,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又毫无办法,只好数着时间过去。那几个熟睡的人开始起床洗漱,吃自己带来的干粮,我十分疲乏,但是不敢返回铺上去睡觉,我怕我一睡着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尤其怕口袋里的火焰被人发现,然后人们会扑灭它,用一种我想象不到的肮脏液体,那会是人的体液、污水、各种垃圾混合而成的一种半凝固状的液体,他们就用这样的液体弄灭我的火焰,让它再也燃烧不起来。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我不想它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随身携带火焰是因为它已经很微弱,需要偎着我的体温才能存活下去。有时它是一只小黄鸟,有时是晶亮的石头,有时是一团不溶解于水的胶状物质。最近,它已经日渐微弱,无法像刚出现时那样灼伤我,我必须想办法让它存活下去。现在,我的手掌触碰到口袋里的火焰,温度和脉搏都是正常的,它可能在睡觉。我稍微放心下来,扭头去看窗外,好让自己困倦的精神振奋一下。小站只有一个简单的棚子,棚子以外没有遮挡的地方是无穷无尽的野外风景。这里的山高耸巍峨,夜里我们已经经过了长长的山体隧道。已经到了六月,山上的树木还没有生长起来,大片大片饥渴的沙黄色暴露在垩白的天空下,有人放牧着色彩艳丽的生物从山上经过。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奇异生物,有着肥硕的四脚蛇的外形,四足都是雪白的,背部有着橙色的大圆点,像羊群一样挤在一起被牧人赶着向前。即使隔了很远,我也能感到它们的身体是滑溜溜、冷冰冰的。
那个在睡梦中唧哝的人也坐在窗前望着这一景象。他仿佛一直没有完全苏醒。微张着嘴,湿漉漉的唇肉,半睁半闭的眼睛,面部肌肉处于十分松弛的状态,好像被什么人给催眠了。我看看四周,其他人要么在继续睡觉,要么在自己的铺上玩手机,但是他们的脸上都有同样的被催眠的神情。恐怕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因为我发现自己的下嘴唇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着,像一块很重的金属,牵动着整个面部都向下坠。车厢里的气氛迷蒙,迟钝,仿佛处在多雨时节却没有下雨的那些日子。空气变成了半透明的乳白色,渐渐地,我看见阳光照射进来的光斑越来越大,有一部分光斑变成了艳丽毒辣,饱和度非常高的颜色,有橙色,枚红色,翠绿色等等,然后,围绕着这些光斑,浮凸出四脚蛇的形状,当这些形状足够清晰,就从空中掉落到地上、床铺上、桌子上、行李架上或者人们的身上,开始爬动起来。没有人对这种情况吃惊,他们只是很淡然地任由那些四脚蛇活动,有的四脚蛇钻进了他们的衣服,便听到“嗬哟,嗬哟”的声音,但是也没有人捉住他们扔掉。
我攥紧了自己的袖子,竖起了衣领,防止这些东西钻进自己的衣服。我想到它们贴着身体爬动的感觉,一阵恶心。我非常想让火车开动起来,觉得火车开起来一切就会好的,但是火车迟迟没有动静。我惊恐地看到,有的四脚蛇已经在吃婴儿了。它们啃噬着他幼嫩的头颅,已经啃掉了一块头皮,露出了带血的肉连着骨头,它们还在啃下去,用爪子刨着头骨。还有两个四脚蛇趴在眼睛的位置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婴儿没有哭喊,只是偶尔哽咽两声。四脚蛇吃婴儿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昨晚那个男人吃活鱼的状态。不多一会儿,婴儿的眼睛就被吸空了,那两个四脚蛇转去啃他的眼睑,很快就啃出了两个血洞。婴儿的母亲就在他旁边,可她茫然地坐着,当四脚蛇爬到她衣服里的时候发出和其他人一样“嗬哟,嗬哟”的声音,并且一动不动。
四脚蛇凿开了婴儿的头骨,雪白的脑浆流了出来,大量的四脚蛇麇集到周围,大口大口地舔食鲜嫩带血的脑浆,发出一片响亮的咂摸声。
列车员提醒我们下车,说车子已经到站了。我感到诧异,因为从未感到车子在前进,我甚至怀疑车子在这个地方停下就是为了让这些四脚蛇进入车厢,好吃掉一些幼小美味的人类。我下车的时候看到四脚蛇已经在吃那婴儿润滑、还冒着热气的内脏。
接站的车宽敞豪华,司机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这令我有些意外,因为此地看起来是如此荒凉贫瘠。更加出乎意料的是,经过一个小时的行驶,掠过了连绵不绝的像火车上看到的那种几乎寸草不生的山和异常萧瑟的街景,最终到达一个豪华得宛如梦境的大酒店。我环视四周,尽是些低矮破旧的建筑,地上全是沙土和垃圾,在刮得脸生疼的风里不停地翻腾。我眯起眼睛打量矗立在其中的大酒店,觉得它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俊美的门童微笑着为我服务,他的脸蛋如此细嫩,完全没有我所看见的当地人因为饱受风吹日晒而产生的皴黑。
我只有一个人住,主办方却给我安排了很大的套间,房间陈设优雅,保持着宜人的温度和湿度,地毯踩上去毫无声息。我在这里放松了下来,开始收拾行李。当我掏了掏口袋,打算把火焰取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手上俨然是四脚蛇!我发疯一样尖叫起来,把这团东西甩到了墙角。
四脚蛇是哪来的?从火车上带下来的?不排除这个可能。那么,火焰呢?难道被四脚蛇吃掉了?当我想到这一点,懊恼的心情远超四脚蛇带来的惊吓。我再次望向四脚蛇,看到它时我明白了,火焰不是被四脚蛇吃掉了,而是火焰变成了四脚蛇。它的神情、体态我已经很熟悉,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够辨认出来。当我捡起它靠近自己,它的气味令我再次确认了这一点。不管何时何地,火焰始终散发着它自己的气味。至于它为什么会变成了四脚蛇,我也无从得知,更加没法去问它,只能任由它去。
一路的舟车劳顿让我十分疲劳,此刻离十二点开饭还有两个半小时,我想我起码可以先休息两个小时。我本担心我又一次嚎叫着从梦中惊醒,没想到睡得很好。我慢慢地靠着床躺下,躺得很慢很慢,没有惊动那个世界所有事物。我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确定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他们都好好地呆在原地,也没有一丝空气、一滴水被我扰乱了节奏。我就如此这般地潜入进去,像个幽灵一样漂浮其间。我不敢说话,不敢大口呼吸,不敢和任何人对视,时刻提醒自己见不得光,只能偷偷摸摸地活着,我必须小心翼翼……在睡眠中,有个声音总是叫着我的名字,它没有性别,没有音高,我觉得它似乎是只有我能接受到的一种声波,不用通过任何介质,直接抵达了我的大脑,它矢志不渝地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我醒来。
十二点抵达用餐的包厢时,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到了,但是都没有入席,大家都在等一个德高望重的音乐家,他们叫他D教授。我默默地站在角落喝着柠檬水,像平时一样既害怕也不知道如何与其他人攀谈。
当D教授进入包厢时,其他人都围上去亲切地与他寒暄。我站在人群的外层,注意到D教授身后的女子,觉得她十分眼熟。直到别人称呼她为“曹老师”,我忽然想到她不就是——曹安琪?!我忘记了礼貌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她就是曹安琪,况且她的嗓音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的皮肤泛黄,没什么光泽,人很瘦小,穿着一件旧的布衣服。她应该是D教授的助理,而且从事这份工作已经有一阵子了,所以其他人才会知道她的姓氏。
大家都落了座,在席间聊天时我听说,曹安琪平时住在山上,自己盖了间小屋子,菜也是自己种的,水得去很远的地方挑回来。因为吃肉不容易,所以一般都不吃肉。我想着其他同学告诉我曹安琪已经结婚生子大概是假的,又或者她抛弃了丈夫和孩子选择这样的生活也未可知?我注意到曹安琪的手很粗糙,脸上皱纹也比同龄人要多,大概是劳作艰苦所致。但是她谈起自己的生活倒是很轻松的样子,还对其他人谈起她在山上生活时所遇到的奇人异事:
“我在那边哦,就遇到一个师父。师父年纪很大了,有一天他梦见有个石洞,有个神仙对他说那个石洞里面很好很好,他就按照梦里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洞。但是那个洞里什么都没有,不像神仙说的那样好。但是他还是在里面住了几年。有一天他忽然发现石洞的后面还有一个门,他推开之后就发现那个洞真的很好很好,里面什么都有……那个师父真的很神奇的,神仙还在梦里教会了他医术,山里的人就找他看病,都看好了。他也不是看书学会的医术,他从来没有读过书的……”
其他人听她说得入迷,我在想,为什么火车上的那些人知道我会在这里遇到曹安琪?火车上遇到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事呢?还是我刚才睡觉做梦梦到的呢?我都糊涂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服务员端着一个很大的砂锅走进来,主办方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是本地的特色名菜“砂锅泉水鱼”,请大家品尝。当服务员揭开锅盖的时候,在座都发出“哇”的一声:我们看到,砂锅里是一条整的活鱼,还在扭动着它胖大的身躯,想要从锅里挣扎出来。“哇”过之后,大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是尴尬,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况该说些什么。还好服务员及时地接着解释下去:西山市由于地处内陆,远离江河湖海,当地饮水主要是地下水,而泉水鱼就是生活在本市地下水中的鱼。“相传,本地人原先是不吃鱼的,后来有一户人家的老人生了重病,久治不愈,有一名医开出了鱼鳞的药引,于是这家的孝子掘地三尺寻鱼,终于……”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服务员毫无感情地背诵着说辞,“泉水鱼必须活吃、生吃才最美味,下面,我为各位贵客现杀泉水鱼。”然后,他像是终于摆脱了一种繁重又机械的劳动,极其灵巧地操起一把斧头,快速将鱼剁成与就餐人数相符的份数,然后分发到各个人的碗里。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碗里已经落入了一块连着内脏,鱼鳞也没有刮的鱼。“鱼头我们给最尊贵的客人。”服务员说完便把鱼头分给了坐在上首位置的D教授。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殷勤地让大家都尝尝。有人尝了尝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鱼,比他在日本的米其林餐厅吃的生鱼片还好吃。其他人也下箸,都夸赞说好吃。我也尝了尝,发现这鱼十分难以下咽,就是一般的生鱼,带着很强烈的腥味,肉质也很难嚼,估计还有不少寄生虫。大家那样表现大概是不想让主办方难堪吧,可是他们确实吃得很投入,像火车上的那个男人一样。我怀疑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看向狼吞虎咽的D教授,发现他正在吮吸的鱼头的大大的眼睛还在转,嘴巴还一张一翕,就想起了那些吮吸婴儿脑子的四脚蛇,顿时觉得我们全都像一群四脚蛇。这时有人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真的好吃,
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个问题:曹安琪到底还认不认识我呢?在宴席结束后,我找了个机会跟在她身后,轻声地问了句:“曹安琪,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大学同学丁火火。”她先是把头转向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接着摇了摇头。她的整个动作都很慢,说话也很慢,她说:“我没有上过大学。”
本以为曹安琪十有八九会把我认出来,因为我基本可以确定她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曹安琪,不可能有错。这是怎么了呢?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无权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和在睡梦中的世界一样,我唯一被许可的就是在这里栖身,仅此而已。这栖身之地和钢丝一般粗细,我不能关注太多、知道太多,拥有太多,不然就会下坠,坠到此岸和彼岸间的真空状态,然后,永世处于这种不能靠岸的泅渡中。
我也微笑着和曹安琪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然后拐进了自己的房间。
火焰静静地趴在我的床上,还是一个四脚蛇的形状。房间已经打扫过了,服务员有没有看到它?有没有觉得它是我的宠物?我想问问火焰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等我们离开西山,它还会变回来吗?我和它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想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些端倪。它的眼睛是火红的,我都已经想不起来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些四脚蛇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它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不带任何的感情,也看不出它内心有什么活动,即使行动也很缓慢,就像——我忽然想起了曹安琪在回答我问题时的那种缓慢。
为了保持晚上演出的状态,我很想休息一会儿,可又担心我的动作不够轻,会让那个世界里的事物发生一些改变。和我现在所处的世界不同,那个世界更脆弱,更容易失控,一旦失控我就不得不被用很极端的方式驱逐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防止此事发生,有时甚至连一次最轻柔的呼吸都能导致崩塌。长期如此使我成了一个安静如鬼的人。在我幼时的睡眠的世界中我闻到过一种非常复杂难言的气味,导致我经常呕吐着醒来,到我成年之后,有一天,火焰忽然出现在醒来的世界,我知道它就是那种气味的来源。可它的气味比梦中的要好辨认许多,就是某种烹饪用的香料的气味,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梦中给我的刺激会那么大,还显得那么不可捉摸。自从它离开那个世界来到这里,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一边呕吐,一边醒来。但呕吐仿佛成了一种神经记忆,它仍然时有发生。
我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不要呕吐,渐渐地有了成效。方法无非是在睡眠的世界里告诉自己我已经没有呕吐的刺激来源,我只是因为习惯而呕吐,并不是出于一种需要。可是,当我用理智遏制住了呕吐,我开始觉得胸闷。起初症状很轻微,类似低气压天气的轻微压迫感。当我止吐的时间越长,这种症状逐渐明显,到后来我不得不在梦中大声嚎叫才能缓解这种极度压抑的感觉。而现在我几乎不用感受这个过程,就直接嚎叫了起来,仿佛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我知道,那一定是之前那个过程已经熟极而流被省略了而已。我很想找个办法把这个问题也解决一下,可是还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好在从来没有人听到过我的叫喊,有多次出差我都和同事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们对我嚎叫的声音完全没有知觉,仿佛我是一只蝙蝠,发出的声音频率过高,他们无法接收。
我还是决定不休息了。主办方在群里发了消息,两点就要在大堂集合去往演出的地点,现在已经一点多了,我还得把演出服拿出来整理一下,再把乐器、所需要的化妆品和随身物品准备好。做完这些之后再休息的话,如果中途不慎醒来又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我会比不休息还要累。于是我着手整理东西,当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之后,我很犹豫要不要带上火焰。如果不带的话我担心哪个粗心的服务员会把它处理掉——这是极有可能的。我把火焰塞进了口袋里。
从大巴上下来的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有音乐厅存在的迹象。我正在心里觉得纳闷,因为演出地点是定在一个叫做“市民音乐厅”的地方。其他演奏人员也发出了不解的窃窃私语。工作人员带领穿过一块平地,走进了一扇拱门,里面十分阴凉,听她介绍说这是防空洞,我们要到达音乐厅需要经过这个防空洞。我还没有见过防空洞,觉得十分新奇,这防空洞里似乎很长,我们走了很久,越走越深,越走越凉,工作人员开着手电筒为我们引路。每次有人问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她总是说快了,快了。可总也不到。我觉得我们在走入地下,脚下的路明显是向下的坡度。我偷偷看了下其他人,他们都比我想的要镇静,也没有人说话,只是间或小声地聊几句。口袋里的火焰越往地下走越躁动不安,它好像特别兴奋,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跳出来,我很紧张,虽然它从来没有试图离开过我,但我总怕它在这里会逃走。
我听到有水滴的声音,不多久就走到了一个有光的地方。这地方很像是一个溶洞,头顶倒挂着无数的钟乳石。“老师们你们看,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声场”,我们不需要任何的扩音设备,就可以达到理想的演出效果。”D教授说他在文献中见过这种演出场所,他还提了几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他说这些天才音乐家都酷爱在这种场所表演,因为没有人工的扩音设备保持了乐器最本真的声音。D教授还说,现在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的场所了,他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无缘得见了。其他人的热情也被他的一番话点燃了,纷纷交口称赞,都表示今晚能在这样的地方演出是莫大的荣幸。曹安琪又开始说她在山上遇到的那个神奇的师父梦到石洞的事,就像她中午没有说过一样,原原本本几乎一字不差。我觉得她精神有点问题,但是其他人也像是第一次听她说那样听得很认真,我又怀疑我自己精神有问题。火焰在口袋里简直狂躁不已,我也心烦意乱得很。
成排成排的巨大、滚烫的舞台灯像火球一样把现场的温度烤得宛如热带的酷暑,可周围仍然非常幽暗,可能这里实在是太黑了,多亮的光芒都照不透这浓如沥青的黑。经过了一个下午的走台,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不妙的是,我发现火焰的个头竟然长大了,它贴着我汗湿的衣服那一块凉丝丝的,从仅能覆盖一小块到能够环绕我整个腰际,到整个背部。我将它快要露出领口的头按了下去,它便向下延伸,向臀腿的方向扩展着它的身体。要不是我穿的衣服比较宽大,早就暴露了。
我问工作人员卫生间在哪,我想暂时让火焰在卫生间呆一会儿,总比它现在突然跑出来好。但是我被告知,卫生间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需要从我们来时候的那条路原路返回,走到某某处再进入一条岔路才能找到。我问能不能带我去,对方说现在走不开。我放弃了去卫生间的想法,一方面是觉得这种地方我没有把握找到,十有八九会迷路;另一方面是还是不想让火焰离开我单独呆着,尤其是听完工作人员对卫生间路线的描述,如果我把火焰丢在那里,那么我肯定永远也见不到它了。
我就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却找不到地方生产,焦急万分。火焰作为四脚蛇的尾巴已经从我的长裙子里伸了出来。结束了我的节目的走台之后,我坐在观众席的位置上一动也不敢动。我在想,要不要在这里把火焰放出来呢,可是它已经这么大了,下场可想而知,没准会被捕捉带出去扔掉或是当场打死。这个时候工作人员过来和我说,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心不在焉地应声,说我马上就来。
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这里没有去吃饭,我还在想不吃饭是可以,那等会儿换服装,化妆怎么办呢,衣服就已经撕裂了。火焰像是憋了几百几千年一样从衣服里猛地腾空而出,它已经长得不可思议地大,甚至整个场子都不能完全装下它。它庞大、肥硕的身躯把本就匮乏的灯光差不多都遮住了,只剩下最后一线照着它橙色的圆点花纹——那圆点现在大得像吃饭的大圆桌。它的头就在我脚下,嘶嘶地吐着气,可能它也热坏了吧。
忽然,它咬住了我的脚趾,开始啃食,发出喀嚓喀嚓嚼骨头的声音,很快它就把我的腿都吃完了。我没有任何想跑的念头,就这么坐在给它吃,座位附近血流成河。它吃到我的脖子以上的时候我彻底失去了意识。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睁开越来越困难,在跨过了一个临界点以后,仿佛有另一双眼从另一个世界穿空而来,以非常客观、非常超然的视角看着现在的我。我的大脑切换到了十分冷静的观看者的角度,她即是我,那边那个世界的我,她以某种方式抵达了此处,就像我从前常常通过睡眠抵达那边一样。
20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