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未能说出口的性侵经历
每当看到别人分享metoo的经历,都会想起我刚上大学时发生的一件事,那件事所给予的耻感太强烈,以至于到现在想起来都十分羞耻/耻辱。出身于一个缺乏或者说几乎没有过恰当性教育的家庭(举个例子吧,有次电视里在演一个围绕少女强奸案的故事,就是李幼斌和李小萌演的那部《女人不再沉默》,我不知道前因后果问我妈怎么回事,我妈轻描淡写说这孩子被人打了),当时我的确是懵的,搞不清楚状况,只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被侵犯了,于是拼力抵抗(现在想起来,那种抵抗大概主要是源于守贞的动力——我跟你不熟,我还没结婚呢,我还没谈恋爱呢,我怎么能把宝贵的第一次撂到你这儿??)
我还记得天微明时自己一路哭着走回学校的样子,但当时感受到的那种耻感真的太强烈了,回去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讲。特别是出门时室友知道我去见一个网上相聊投机的“朋友”(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面基”),回去后半调侃怎么彻夜未归不会发生什么了吧,我更是无法开口说一个字,觉得自己很丢人,居然发生这样的事,说好听点是轻信,说难听就是未免轻浮了些。一直到今天,我也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原原本本讲述过,我父母更是一无所知,有次还问起那个男的,我忍住恶心,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也许一直都觉得他们引以为傲的宝贝女儿被保护得很好、一点纰漏也没出吧。十多年后我才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指认,那不是别的,就是一次未遂的、被我侥幸逃脱掉的强暴。换位想象一下,在对方记忆中,或许是一次,未遂的、不顺利的“一夜情”?MD想到这个词就想骂人。
我记得自己当时情急中喊过报警的话,但后来并没有付之行动。根据今天在网上看到的案例,就算报警,估计也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比如,“是她自己主动跟我来这里的啊”,“我搭她肩膀、拉她胳膊她也没说啥啊”。(也确实可以证明我当时天真单纯到什么地步,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到一个私密的房间,只是为了方便好好聊聊天……)我还记得我怀着羞愤离开时,那人说了一句:我以为你跟我来,就是同意了啊。分不清是真实的疑惑还是恶意的讥诮。但总之很长时间以来,回想这些细节,理性的指认并没有推进多少,反而让我屡屡陷入对自己受害者身份的怀疑中去。
说起来这虽然是我成长经历中最为严重的一次,但并非是唯一一次。还有一次是小学时被男性亲戚摸了屁股,另一次是初中时被男同学故意袭胸。那时我就更小了,只是觉得不高兴、“有点”生气,甚至连“侵犯”都不会想到。
经常看人指责受害者说,她为什么不反抗,她为什么不报警。这个,真的若不是亲身体历,很难想象其中包孕的那种剧烈的耻感——为什么我会发生这种“丢人”的事情?这种事情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身上?我还算不算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孩子了?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份不堪回首的记忆?总归不太好,还是不要让父母和男友知道了吧……就算多年后在教育和自我教育中越来越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该“耻”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但那是对于抽象的群体,放在自己身上,这种自我说服也并不能真的将其消弭多少,或者说还是缺乏内心笃信自己的勇敢罢。所以知道,哪怕只是说出口,就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能面对千万种质疑,更是无钢铁意志者不能为。我敬服她们。反讽的是,我今天还能在这里写出来(如果还不是在现实中说出来的话),很大程度竟然还要“感谢”那人当时放我一马,没有发生实质的关系,我没有受到实质的身体伤害,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会牵涉到更多的东西,我很大程度上或许会更加咬紧牙关吧。
去年看了一本小书《女性与权力》,作者玛丽·比尔德是英国古典学家,讲的是从古典文学中观照到的女性失语和权力的被取消,多有启发处。然而最令我震动的却是最后,在学术之外,她坦然地回顾了自己被强暴的经历,私人的经验与历史产生了某种共振与回响,令人内心灼烧。再度摘录在此吧:
在#metoo的世界里,权力/力量(power)意味着很多事情。它当然意味着赋予女性无所畏惧地讲出自己的故事的力量,但它也标志着我们去挑战、去改变那些给了男人们托词以逃脱罪责的叙事的力量——让我们正视这一点吧,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是真心实意相信这种叙事的。我们的目的当然不只是让有罪者受到惩罚,而且是要使他们这类自我服务的叙事策略完全失去其说服力,甚至使他们自己也无法这样被自己说服,这也是对未来来讲更为重要的一点。
我希望可以一劳永逸地,最后一次说出这句话——“她心里丝毫都没有暗暗渴望这件事,没有!”
如今我也有了女儿,我希望至少在家庭性教育上,我能换一种与我父母不同的方式;也能充满关切地、坦荡地告诉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要怕,你都可以告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