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世界的距离——我心中的石黑一雄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心情很乱,也很难看进去书。终于用了几天咬牙看完了石黑一雄的《无可慰藉》(拉什迪的《午夜之子》干脆就看了一百多页看不下去了),不得不说是一场相当艰辛的阅读体验,毕竟这本是石黑一雄篇幅最长、实验性质最强、故事最“异色”的作品。看完之后感想颇多,还是写点东西吧。
文字背后的另一个世界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认为文学的本质是对人的关注,包括人与人的相处、人与社会的关系、人的内心世界等等。在过去的上千年里,人与人的相处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一个普通人一生的交际圈或许仅仅是自己的乡邻而已。作家甚至可以把一个人是怎么等待相思之人的信件的心理活动写得饶有趣味,相信无论是过去还是(未发明出电话和网络)的现在的人都能对这种感情感同身受。而现代科技发展的今天,我们可以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时刻保持联系,或许我们已经不再能被上述那种情感所触动。面对被科技异化的我们,人与人的相处模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文学是否也“与时俱进”了呢?描绘出我们每天被碎片化的信息冲击的我们,这种作品是否有意义?是否仍有趣味?
抛开这个话题不谈,既然在现如今这个沟通异乎简单的今天,上帝建造的巴别塔多多少少也该被撼动些许吧?但是将视线从书本中抬回现实,不用说语言不通的人们了,似乎就连语言相通的人们的互相理解也变得更加困难。借助发达的科技,我们本应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但现实中的人们反而失去了耐心、包容心和爱心,在虚拟世界上发动起无休止的谩骂和战争,本应善良的人们互相攻击,丑陋的人性一览无余。最终每个人都蜷缩在自己的那个信息茧房或者说小世界中,我们与广阔的世界的距离被渐渐拉远。
而文学应该做的,正是关注每一个个体。石黑一雄的文字虽然很“温吞”,我开玩笑说就像白开水,但正如其所获得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所说的那样——他的小说具有极其强大的情感力量。石黑一雄就像是在文字背后构建出了另一个世界,从他的文字当中你感受不到作者的气息,他始终和文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是《长日将尽》还是《我辈孤雄》,无论是科幻还是奇幻,他始终把着眼点放在每一个痛苦中的小人物的内心世界,而有意淡化故事发生的背景,因为他相信人无论国籍,内心世界应该是相通的。这也正是其之所以能成为“国际化作家”的原因。这时我在想,是否因为现实世界太过绝望,石黑一雄才想去创造一个最起码有人会去慰藉那些痛苦的人们的世界。
时间、记忆和自我欺骗
石黑一雄不是一个高产的作家,在他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当中仅仅写出了七部长篇和一部短篇集。但几乎每一本都有获奖堪称精品,令我爱不释手。如果从这八部作品当中提取几个关键词,那么就是“时间、记忆和自我欺骗”这三个了。这三个词石黑一雄也是很认可的。
常读推理小说的朋友们应该会知道推理小说当中有着叙述性诡计这么一个奇怪的诡计类别。如果你没有读过几本,我想别人是很难想你解释清楚叙述性诡计的魅力所在。叙述性诡计(应该)是不可靠叙述者这种文学技巧上所发展出来的,而石黑一雄正是运用这一技巧的个中好手。石黑一雄的不可靠叙述是源于叙述者自身的有意回避和遮遮掩掩,他笔下的主角无一不都背负着痛苦的过去,为了能够生活下去,必须自我欺骗,对记忆进行改造。因此,这些作品的故事的模板常常是主角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探索之中,在回忆和思考之中,逐渐接受过去,与自我和解。
比如《长日将尽》中的管家史蒂文斯他所认为的“管家之道“就是完美地、全心全意地服务那些”正义“的人,这样能最大程度地推动社会进步。他压抑自己的情感,懦弱地放弃了自己的思考而把责任推给自己的主人,最终间接地成为了纳粹的帮凶,也错失了自己的人生。比如《我辈孤雄》中的侦探班克斯自小相信着自己的父母是正派人士,因此他成为了侦探想要扶持正义。而真相的探索过程之中,自己所构筑的记忆逐渐崩坏,他也认清了那一直以来自我欺骗的事实。
《我辈孤雄》的故事背景发生在二战时期的上海,有人对这本颇有微词认为石黑一雄笔下的上海与真正的上海相差甚远。其实这正是石黑一雄“国际化作家“的特点,上海对于主角来说仅仅作为一个抽象化的故乡而存在,石黑一雄有意地将背景模糊化。更何况我们脑中的过去的上海也仅仅只是想象之中的上海,就像我们对中世纪的认知来自于《勇者斗恶龙》一样。
在这之后,石黑一雄的创作转向了更为宏大的主题——借着奇幻故事的壳,《被掩埋的巨人》在探索着群体记忆。“我想要写一部书,关于一个社会是如何铭记和忘却的。我曾写过有关个人与记忆的作品,但我发现,个人和社会在铭记和忘却这两个方面的表现截然不同。”这也与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社会,隐隐约约间产生了某种呼应。“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石黑一雄借主角的口喊出了这一观点,是否可以为了假想中的和平而去欺骗群体,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也让我不禁想到,或许操纵群体记忆的不是什么恶龙,而是群体本身的自我欺骗吧。
石黑一雄的作品题材横跨推理、科幻、奇幻,这也让我很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不知道他还能在有关记忆这一主题上玩出什么花。
无可慰藉的我们
石黑一雄在成为作家前想要成为一名吉他手,音乐是石黑一雄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仅在于石黑一雄的作品当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音乐元素,关键在于音乐或许是唯一能跨越种族和地域让人们互相理解、产生共鸣的媒介。显然,这与石黑一雄之后的创作是密不可分的。我没记错的话像摇滚、说唱这些类别的音乐,骨子里就带有一股反叛、追求自由的精神。本应该是这样的,但今天看到了某歌手用说唱歌曲来攻击一位作家,令我一时之间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悲伤。拿音乐来唱赞歌就算了,怎么能拿音乐来为虎作伥呢?
石黑一雄在成为作家,之前,另外一重身份是社会工作者。英国是怎样我不清楚,但在中国,这样的人应该是真心地对世界、对社会有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感情想要推动进步。这股精神想必影响着石黑一雄,这段经历想必也成为了他一生当中宝贵的创作素材。
可以与之印证的便是石黑一雄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说词:“就这样,我,一个已年过花甲的男人,揉着双眼,试图在一片迷雾中,辨识出一些轮廓——那是一个直到昨天我才察觉其存在的世界。我,一个倦态已现的作家,来自智力上倦态已现的那一代人,现在还能打起精神,看一看这个陌生的地方吗?我还能拿出什么有所帮助的东西来,在当下社会挣扎适应巨变之际,为即将到了争论、斗争与战争提供另一个视角,剖出另一些情感层面?”
身处这陌生的世界,在我们与世界的距离被逐渐拉远的今天,面对日益变得无法相互理解的人们,石黑一雄或许正是怀揣着这种心情写下了《无可慰藉》。在故事当中,著名钢琴家瑞德受邀来到某小城市,城市中的人们无一不对主角有着各种奇怪的期待。在碎片化的故事当中,每一个人痛苦的内心世界被串联了起来。瑞德也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想要帮助他人,逐渐变得躁狂易怒,最终谁也没有帮到,城市还是那个充满了疏离感的城市,每一个个体也依然怀揣着那颗破碎的心而无可慰藉。或许这正是我心中理想主义的石黑一雄面对这绝望的现实所发出的痛苦的悲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