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失而复得的他人书评
一位友邻关于《疯癫与文明》的书评,我觉写得非常好当时还转发了,但他去年12月自己注销了账号把原文删除,我只好用cache把原文抓出来。。。
分类的平面几何学
@Icchantika 评论 疯癫与文明 2012-02-08 22:20:46
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我们在福柯的书中提炼出某个确定的主题,而其他的一切论述都可以围绕着这个中心点逐渐扩散开?似乎不太可能。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表达得不清楚,而是因为表达得太多的缘故。就《疯癫与文明》而言,它并不单纯是一部关于疯癫的历史,毋宁说是围着着疯癫而串联起来的林林总总的历史场景(绘画、文学描写、空间展览、国家机构、医学实践、宗教关怀、政治经济学、精神病院等等)及其分析。那么,在这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场景交替中,我们姑且可以这样去理解福柯的工作:在某一个时间区间,人们对于疯癫的体验、想象、认知和话语构成了某一个平面,而作为对象的疯癫需要在这个平面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展示自己的形象;历史并不总是遵循线性进步法则,我们如今对于疯癫的体验形式也并非如同人道主义事业所宣称的那样崇高和适意,福柯所要发掘的就是数百年间“疯癫”所经历的、不同于线性进步基调的一系列嬗替——它是怎样被带上了不同的面具、被领入了不同的空间?时至今日,我们在精神分析和精神病学中发现的疯癫是否确实扮演着科学的中立角色?而阿尔托和尼采的非理性抗议又应当怎样去理解?我想我们可以先回忆一下关于这些场景的不同叙事,然后考虑一下这些叙事可以让我们做出怎样的反思。 1)在愚人船时代,它是一种在绘画中得以表象的世界神秘力量、一种无法言说的可怕而又隐秘的存在;而在文学作品和学术文献中,疯癫却被驯化为理性和真理的揭示者、一种针对愚蠢和背德而施加教训的工具。在博什的绘画中,我们无法辨认出疯癫的清晰面孔,只能在感知中模模糊糊地体验着宇宙的玄奥;但是伊拉斯谟却可以在高处向疯癫说话,它成为对中世纪空洞和虚假的理性的嘲弄。对于疯癫的这种尚不完全的分裂意识预示着日后的重大区分。 2)古典主义时代,出于维护公共治安和社会秩序的需要,人们通过大禁闭迫使疯癫与懒惰、贫困、犯罪等其他诸种非理性共居一室。非理性保持沉默,但是疯癫却被分离出来当众展示;它显示人类与动物之间的某种连续性、亦即自然兽性,同时也展现了上帝的慈悲所能惠及的最远处; 3)此时,在体液理论和动物精神理论中,以“激情”为灵与肉交汇点的生理学显示了一种以“谵妄”为终极真相的疯癫结构:疯癫或许具有某种理性的形式,但是却被偏离现实的心像所捕获。疯癫就此成为与笛卡尔式的自然之光相对立的非存在,它以似是而非的真理话语或逻辑推理表达着世界的梦幻与虚无。在夜与昼的对立中,疯癫陷入了漫长的黑暗,它与光明泾渭分明,同样也是对光明和秩序的威胁与侵犯。 4) 之后,在忧郁症和躁狂症领域,体液理论逐渐被一种感性认识结构所取代,这种结构把可观察到的现象和某种性质的图像联系在一起(忧郁与淤积的血液、躁狂与干硬的大脑),其中也贯穿着某种神经或体液的动力学。而在歇斯底里和疑病症领域则并未出现一种类似前述的认识结构,而形成了某种身体内部空间的意象——器官受到侵扰会产生紊乱,这种紊乱又通过具有交感作用的神经在全身传递,这就与一种对情欲的道德直觉联系起来。因此,相应的治疗方式就不仅仅是一种生理治疗,也是一种道德纠正。疗法包括: 1、强固法:恢复虚弱的神经所具有的活力,扶持动物精神; 2、清洗法:利用某些物质(服用、擦拭等)以替换腐败的体液,清洗错误观念; 3、浸泡法:把沐浴涤罪的宗教观念和调节固体液体平衡的观念联系起来,形成各种对于水疗的想象; 4、运动调节法:使病人服从现实世界的稳定和适当的运动; 之后,随着这种界限并不明确的疗法逐渐解体,一种针对心理的道德疗法也逐渐形成了,曾经的某些物理疗法也渐渐变为道德惩罚;在这一时期,心理学诞生了。 5)在古典时代行将终结之时,一种瘟疫心理开始蔓延,处于禁闭中的不可见世界引发了人们激烈的道德和医学担忧,出现了对于混乱情欲的各种猜测,这种猜测给欲望抹上了一层暗色。这里出现了一种区分:非理性沉入了世界的时间深处,直到现代艺术中引发了个别的呐喊与抗议;同时人们开始对疯癫进行一种当代的、社会的或历史的分析:商业社会导致了人更加地自由、同时也更加易于疯癫,宗教对人的情绪产生了不利影响,嗜书癖与感伤小说搅动了人的感受力等等。疯癫从此不再属于一种自然秩序,而是社会异化的产物。 6)由于工业世界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疯癫终于与其他的非理性形式分道扬镳:贫困可能从以前的一种堕落形式变为资产阶级国家的财富,而疯癫则无法被利用。它只有被单独隔离,于是进入了精神病院的管辖范围。 7)在新的机构中,对于疯癫的古老恐惧被疯癫者自身的罪感意识所取代;疯癫从而变成了理性的客体,受到宗教隔离或者道德教育,其自身对世界的边缘性体验被窒息在某种宗教和道德的悔罪感之中。讨论一下这种教育方式也是颇具启发的: 1、保持缄默——疯癫与理性之间不再有交流,即便是模糊的交流;理性作为观察者混迹于疯癫中默默地注视着疯癫; 2、镜像教育——作为认识主体的疯癫者看到了作为认识客体的同类; 3、无休止的审判——疯癫者的生活细节处于监视和惩罚的威胁中。 有趣的是,管理疯癫的机构却采取了一种资产阶级家庭模式,医生因此变成了父亲,而疯癫却成为幼稚的孩童,它徒劳的反抗着父亲的权威。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模式是如何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留下重要的痕迹。 8)随着现代医务人员的权威日益上升,医生对病人所实施的是一种家长式的、乃至近乎巫术般的管理和惩戒,它逐渐获得了一种实证主义精神病学的面貌,而这种面貌却又逐渐遮蔽了处于深层结构的魔法;精神分析出现了,弗洛伊德废除了那种精神病院的观察与缄默制度,却深化了医生与病人之间的结构意义,他把疯癫当做这种结构本身从而消解了疯癫;在这种置换中,非理性的声音被降至最低,乃至于不再被聆听。 9)疯癫在萨德和戈雅的作品中是一种毁灭性的暴力,但是,人的自然本性只有在自然本性被掩盖的社会中才能通过欲望揭示,因此,萨德的作品只意味着自然本性的消灭。疯癫的抗议继续延续到尼采和阿尔托的作品中。他们的作品搅动了世界的时间,是对世界的质疑,使得世界重新检视那些对疯癫所宣称的心理学、所施加的措施;由此,疯癫通过艺术作品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胜利。
在福柯所有的重要作品中,有两个问题可以被认为是基本的:其一,无论是就疯癫,还是就性、犯罪、临床医学、人文科学等而言,人们所乐此不疲的是什么样的分类游戏,而这种分类游戏又产生了何种关注的对象、重大的主题和表达的策略?另一,这种分类游戏在我们的社会是依靠何种力量被部署起来的,由此形成了何种空间、何种参与者、何种游戏规则?与此二者同样相关的是,在诸多话语-实践的联合体中,什么样的“主体”形成了? 前一个问题让我们关注到所谓的“话语”。它说明了这样的事实,即我们并不总是通过经验观察和知性范畴获得对客体的真理,相反,我们很可能是继承着某种历史的话语形式,而这种形式决定了我们的感知与理解活动。譬如,在古典主义时代,疯癫与贫困、犯罪、游手好闲者站立于同一个地域,而现代社会显然不会把疯癫和贫穷直接相提并论,虽然两者之间可能拥有某种因果联系,但这种联系并不是必然的。这显示了三百年前与现今人们对疯癫所采取的不同体验形式,这也显然是一种话语形式。还可以举一个《性经验史》中的例子:维多利亚时代,医学和精神病学开始研究非生产性的性实践——同性恋、性自慰、兽奸、恋尸乃至于异性恋之间的快感活动,这些形式与受到法律认可、作为社会规范的异性恋婚姻之间划下了清晰的沟壑;这种分类形式在现代社会中不再被赞同,至少同性恋和自慰活动取得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位。总之,我们可以在《词与物》的前言找到对这种分类活动所做出的全面而又富于诗意的表述:福柯对某本中国百科全书所记载的动物分类法进行的分析正是为了表明这种分类的可能性——不同的事物是以何种同一性被并置在一起的?不同的范畴之间又是以何种差异性划下了明确或悖谬的界线?在界线的附近又是否隐藏着某种尚未被归类的幽灵? 后一个问题则提示着“实践”。但这种实践绝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生产和解放活动,而是交织着不同话语的各种游戏。然而,这种游戏并非中性和透明的,它由“权力”所渗透并为之所操纵。这种权力,我们不能将之理解为阶级压迫,也不能理解为司法干涉,而是各种各样的、异质的游戏规则(可以称之为“无主体的权力”),它约束着人类肉体,迫使肉体接受一定的操控。譬如,在人道主义名义下对疯癫的解放事业促成了精神病院的建立,这种机构将精神病人的肉体处于无休无止的干涉之下,以暴力手段迫使其服从。而《规训与惩罚》中的“过失犯”则是另一个例子:过失犯是社会管理制度的产物,他们因某种经济上或政治上的原因被迫进行卖淫活动或者小偷小摸,而在警察和监狱制度中,他们可能成为警察对社会底层进行控制的工具,也有可能在监视之下无法谋生而继续犯罪,再次成为被驱逐的对象。 也许有一天,有人会将福柯作品中所有的话语分析和实践考察列成一张一目了然的表格,但是这种工作在这里显然不可能完成,即便是粗略的提及也是遥不可及的理想。但是我希望提及的是,在交流星座时、在填写履历表时、在参加某个仪式时等等,也许这两个维度可以构成解析的横轴和纵轴,它将会把这些活动的某些乃至全部侧面展现在我们分析的大脑前;而这种游戏,我想称之为“分类的平面几何学”并不算过分。
增补: 在福柯的传记作家披露的事实中,我们可以发现,对于梦幻和癫狂的书写并不能仅仅被认为是一种知识关切,而必须被认为是福柯进行的“极致体验”中的组成部分,它同性爱和死亡一样召唤着人们去进行“伟大的尼采式探求”,去突破既定历史和社会中存在着的种种秩序和结构,并力图发现一个人的“真实”。但是,正如德里达对《疯癫与文明》进行的批评所指出的,疯癫并不能被认为是人类本性中虽然存在但是却被掩盖的形而上学内核。也许疯癫本身就是那一连串的分类游戏中被界定为“癫狂”的东西;但是否存在一种关于疯癫的原始体验,它又是否指涉着人性的某条底线或者人类的内在真实,而对于癫狂的求索又是否真的能够让人完成尼采赋予他的任务——总而言之,它到底是什么,我们对此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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