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中篇《烛影斧声·二》
二、集
郭威死后,我和老夏便从次位面一直跟着成为周世宗的柴荣,遇到休息消遣、饮食男女则快进时间,对于廷议国是、出师列阵则仔细观察。无限递归的枝杈将无穷气力由手掌注入我的身体,让我全无饥渴、不知疲倦、分秒必争地探究历史的真相。
柴荣童年生活优裕,祖、父都河北富户。后来,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孤儿投靠了姑父郭威,先往南方贩茶,后来参军从戎,对后汉王朝有拥立之功。柴荣身长面阔、相貌英伟,三十四岁登基后深受军民爱戴。似乎要检验一下这位新天子的实力,山西北部的北汉国勾结北方草原的契丹人,在郭威逝世的次月大举南侵。周世宗当仁不让,御驾亲征,在距离千年前秦赵长平之战不远的高平与敌决战,将其击退,巩固了政权。
可贵的是,柴荣回朝后并没有陶醉于胜利,而是与臣僚一同检讨了己方暴露的问题。畏战退缩的老将被军法处置,勇往直前的新兵被擢拔提升。中央禁军被改组整顿,而从辖下州县选拔武艺超群者,组成了精悍的“殿前军”,由高平之战涌现的两名年轻将才率领:总指挥“殿前都点检”是周太祖郭威的女婿张永德,而纪律官“殿前都虞候”则是涿郡人赵匡胤,后来的大宋开国之君!
驸马爷的地位固然高于军户之子,但是周世宗本人对于后者则更加器重。二十七岁的赵大郎仗义豪爽、好交朋友,克敌立功,很大程度靠着他在军中的“义社十兄弟”。柴荣外出视察,有时只带十几名随从,每次必让赵匡胤护驾,包括显德元年冬对关中兵务的巡视,为攻打西南的后蜀做准备。
寒风瑟瑟,后周的马队西出汴京,为不惊扰地方,选走秦岭山路;照会沿途十县,切勿隆重迎送、滥费民力。我与老夏也随着御驾,穿行于人畜罕至的奇险峰谷。在熊耳山中,柴荣望见坡顶一处清幽寺院,决定在此过夜。
佛刹的名字很有意味:“空相寺”,“看穿诸相皆空相,便见如来面目真”。但我知道它不同寻常的历史:南北朝时代,印度高僧菩提达摩远涉重洋,从广州登陆,向浩劫中的神州百姓指出一条升天圆满的新路:“禅”,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在南朝梁弘法无果,达摩祖师来到北魏,旅居河洛一带,最终圆寂于这空相寺。
当然,人生得意的柴荣对念经拜佛毫无兴趣,只是觉得山寺形胜之地、俯视群峰,十分新奇。当他得知率众候在寺门的住持法名“佳处”,不禁开怀大笑,硬要长老陪他进膳。僧舍充作行宫,赵匡胤提着一根哨棍守着房门,而屋内周世宗与方丈对坐木桌,用斋、闲聊。
“圣上腰间所系何物?”佳处禅师指着那色质驳杂的发穗问道。
“哦,是先帝遗物,被朕随身带着,以示继承他匡扶天下的遗志!”
“太祖皇帝临终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柴荣面色突变,认真道:“姑父在我手心不停地比划着,实在不知写的是什么。”
“老衲在施主掌上写一字,品一品是否是太祖爷的遗训。”
听到这,门口的赵大郎不禁也投来目光。周世宗红润的大手从桌对面伸来,由师父用小指头在掌心轻描一通。
“对啊,就是‘集结’的‘集’字!”柴荣恍然道,“但是圣僧难道去过先帝的心里?怎能得知他生命最后一刹那的思绪?”
“‘集’,恐怕就是太祖爷将穗子传给您的用意,”住持娓娓讲道,“皇上不记得老僧,但是老僧在十八年前见过皇上。那年,寒微的先帝带着少年的陛下从江陵买茶北归,翻山越岭,避开税卡,夜宿本寺。那时,贫道就看出这爷俩一身龙虎之气。万岁可否记得,那晚上先帝爷把您留在僧舍,自己则在佛祖像前跪求了整整一夜。太祖皇帝一生历尽劫难,因此逢佛便拜,祈福苍生……”
“大师,”柴荣焦虑地打断,“麻烦您直接讲‘集’字的含义!”
“‘四谛’,”佳处和尚毫不含糊地回答,“‘苦’、‘集’、‘灭’、‘道’。佛法千宗万派,总离不开这四字真谛。诸行无常,诸法皆苦,六畜轮回,永在苦海。你我所处的血海乱世,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代人;它并没有因为一茬人的离世而消散,而是代代相继、轮转不止。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集’:苦恼中人的身、口、意造出恶业,最终汇集成生灵涂炭、白骨蔽野的苦果。太祖皇帝遍尝人世之苦,临终将亲族头发集合而成的穗子交给后人,就是希望圣上能够努力探究中唐以来的乱世之因,然后方能做出长治久安的解答!”
柴荣手握毛穗,低头不语。沙弥取走碗筷,方丈合十退下,连门口警卫也换岗了,而壮年的天子在烛光摇曳的禅室中冥坐了一整夜,就像他姑父十八年前的礼佛。
快进到次日晨,周世宗告别佳处,上马继续率众西行。不多日,便走出了秦岭群峰,踏入了渭河谷地;下浐灞二水,东望骊山麓,西过凤凰嘴,然后就面对着一座无比宏大的废墟。北风呼啸,回荡着她令人扼腕的名字:长安。
我是熟悉这里的。熙宁三年,在反对青苗恶法的斗争中,我中了政敌的圈套,被迫卸任御史中丞,离开中枢,知永兴军,治所京兆府就在这颓垣断壁的北侧。隋之大兴、唐之长安,在其建成之后的三百年间,屡毁屡建,始终庇护着她的百万居民;火晶柿子就荔枝,斗鸡走马舞胡旋。但自从黄王“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永恒之城便是元气大伤。朱温为逼迫唐昭宗东迁,拆毁了京城的宫殿民舍,将可回收的木料投入渭水、漂向下游的河南洛阳。
事实上,从永兴军路到西京洛邑,也是我离京后的宦游之路。国朝熙宁年间,被毁近二百年的唐长安遗址俨然一座免费的公园:高耸的宽阔城墙掩映于粗壮的苍翠松柏,通达的大路小道徜徉着怀古的骚人雅士。可当回穿到后周世宗显德元年底、长安被毁五十周年之际,大唐都城的尸骸让人不由胆颤心惊:寥落的危房好似阴森的墓庭,过街的老鼠仿佛伸冤的亡灵;豺狼的悲嗥伴着乌鸦的凄鸣,沙土的气息杂着腐败的血腥!
盛世灰烬,触摸嗅闻,让我与柴荣一行人不禁发出了同样的慨叹:为什么长治久安的初衷竟会走向它的反面?是因为政治制度不精密吗?不是的,大唐帝国三省六部,学而优则仕;文物彬彬,不异于今世。是因为唐朝人自私小气、倾轧撕逼?恰恰相反,中华外夷,爱之如一;路无豺虎,说走就走。那么,与人为善的善业,为何汇集天下大乱的苦果?天理安在!
朱温拆毁了周长七十余里的唐长安,然后在皇城旧址另筑小城,形成了五代以来的京兆府,我曾经为官一年的地方。后周官员陪同皇帝巡视,为他讲述前朝故事,而宽面大耳的赵匡胤面无表情地护着驾。逗留数日,柴荣一行人返回汴京,依然走来时的秦岭山路。
日薄西山,望门投止,又是熊耳山、空相寺。漫长的石阶之上,众僧恭候天子莅临,却不见佳处长老。为首的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僧人,尖下巴,肉鼻子,眼大如牛,棕黑皮肤;剃光了头发,浓密的胡茬却从棱角分明的双颊向下一直蔓延到硕大的喉结上。他叫萨陀,大食人,生于“南汉国”的首府广州,颇知诗书;柴荣一行来时造访,这洋和尚就侍奉左右、精干得力。
“启禀万岁,家师前日采药去了,” 萨陀和尚操着异域的口音,“‘但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也许是身心俱疲,周世宗没有安排警卫,而是让随从们也进到僧舍,一起就餐;萨陀指挥沙弥们端茶倒水,好生伺候。
“陛下西巡,找到乱世之因了吗?”饱餐之后,西域僧开口问道。
“为君难,为臣不易啊!”柴荣苦笑道,“老李家善事做尽,到头来竟是国破家亡!”
“因为善事做尽,” 萨陀认真地回道,“所以国破家亡!”
面对惊愕的后周君臣,他解释道:“盛唐之世,因缘际会,势如中天,气吞寰宇;于是对自家人、外族人全都没了戒心;好人坏人,同等对待。佛家称这种危险的心态为‘常、乐、我、净’:在这娑婆世界,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处处不净;但是凡夫俗子,颠倒妄执,动不动就以为世间有常、快乐无限、唯我独尊、爽朗干净。天宝年间的大唐,从百官到百姓,都认为天下已定,剩下的只有尽情的享乐。但在隐秘角落,范阳节度麾下二十万犷悍之徒,正虎视眈眈于这繁华金玉;抓住时机,杀人越货。后来,叛乱平息了,但是骄兵悍将再也收拾不住了。安、史父子四人的祠堂,从此遍布割据自立的河北三镇!”
“既然找到了苦因,”柴荣关切地问,“那该如何破解?”
“明白了‘苦’和‘集’,”大食人答道,“接下来就是‘灭’与‘道’。 ‘灭’,即为‘涅槃’,即为‘极乐’,即为‘解脱’:恒常不变,寂灭为乐,自在自主,净无尘埃,获得真正的‘常、乐、我、净’。那么,如何脱离苦海、跳出轮回、实现这种理想境界呢?靠的就是‘道’。正见、正思、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是为‘八正道’。而我达摩祖师开创禅宗,不立文字,打坐禅修,便能让人达到涅槃寂灭的境界。后来更有净土宗,专念‘南无阿弥陀佛’,日至十万遍,末了便能往生净土了。总之,集为因,苦为果;道为因,灭为果;集惑生苦为因,修道入灭为果。”
外来和尚一番高论,让听者无不眼前一亮。柴荣笑道:“高僧既非中原之人、又非天竺来客,竟能用妙法莲华阐述天下兴亡,真是太难得了!”
萨陀为天子敬茶,继续道:“不瞒施主,贫僧这半生荣辱沉浮,也与苦集灭道四谛相符。岭南之隅,依海立国;黄巢屠杀广州外商二十万,一代人的功夫便恢复了过来。我的家族不从海港买卖船货,而是港口和货船的拥有人。贫僧三十岁之前,卷发披肩,带着扈从在自家的十条街上闲逛;街头熙熙攘攘,人流涌动,而我一眼看上哪名女子,勿论年岁几何、婚嫁与否,当晚必有她陪床。如今想来,亦是苦也!”
周世宗一行人听到萨陀的自述,全都目瞪口呆,更有小侍卫不住地下咽口水。不要说当今天子,就算是唐明皇本人也未能像这位异族公子那样恣意风流!可这人竟然占尽便宜还卖乖,称其为“苦”!
讲述者的表情始终静谧,仿佛已经灭尽人欲,继续道:“日中则仄,月满则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玉堂金马,珍珠如雪,多半是勾结权贵而来的。伪南汉皇子刘晟曾是府邸的座上客,还跟贫僧结拜兄弟;我父亲叔伯协助他夺得伪帝位,以为从此泰山不倒;可谁曾想,刘晟即位后第一件事便将我家满门抄斩,因为他太熟悉商港的暴利!移文缉捕,风声鹤唳,我孤身一人逃到了岭北,过了十年流浪生涯;露宿街头,食人之余!
“一开始,我满怀怨恨。大食国有部《伊索寓言》,其中有‘农夫与蛇’的故事,而我认为恩将仇报的刘晟就是被农夫救活然后反咬一口的毒蛇!北上途中,梵音呼唤,让我反思自己、家族乃至祖先的恶业孽障,最终认识到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报应,而我此时的磨难,就是在一点点偿还自己欠下的孽债。佛祖功德,我三十九岁那年流落到熊耳山中,与出门采药的佳处长老结缘、拜师。而在这四十有二的不惑之年,贫僧能够面对面地为当今天子阐释佛法,今世的罪孽差不多还清了吧!”
柴荣仔细听着,评论道:“朕在想,盛唐之后的二百年乱世,是否也是你所说的欠债与还债?”
萨陀和尚头一次笑了,道:“吾皇真乃贤天子也!吾国吾民,代代相继,整体上也会表现出人生在世的考验、罪罚与救赎。”
周世宗皱着眉问:“那么敢问圣僧,华夏的前世孽缘,是否已经还清了?”
对方合十道:“正在还,快清了!”
不知不觉间,庭院里的铜壶漏刻已经过了三更。众人早就打起了瞌睡,唯有洋和尚默默地陪着冥思中的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