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莱娜之味:作为“事件”的非意愿回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李商隐《锦瑟》
玛德莱娜小蛋糕可能是整部《追忆似水年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形象之一,它的滋味使得马塞尔关于贡布雷所有过往的记忆在瞬间全都涌到了当下,那些失去的时间得以被重新找回。普鲁斯特将这样一种被触发的记忆称为“非意愿回忆”(mémoire involontaire)[1]。在第七卷中,普鲁斯特对自己的读者如是说到:“他们不是我的读者,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我的书是像放大镜一类的东西,因为有了我的书,我才能为读者提供阅读自己的方法。”在普鲁斯特看来,非意愿回忆对于人们而言至关重要,它是存在于失去与复得之间的一种张力,是对已逝时间的重新体验。尽管非意愿回忆有时猝不及防的侵袭让人痛苦万分,但我们却能在其中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感——对已经遥远、模糊的知觉和情感的再次获取,人们似乎凭借这种力量让时间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向我们呈现。那么,我们需要追问的是,非意愿回忆如何可能?
在1964年出版的《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德勒兹就从生成的角度对《追忆似水年华》进行了符号学意义上的解读。然而,他的重点并不是非意愿回忆,而是关于符号的解释:“普鲁斯特的著作奠基于对于符号的学习,而非对于记忆的揭示。”值得注意的是,德勒兹在之后的其他著作中虽然没有专门讨论《追忆似水年华》,然而其中所提出的思想却为我们理解“非意愿回忆”提供了独特而精妙的视角,比如在《意义的逻辑》中通过对斯多葛学派的解读,进而提出的“事件”与“艾甬时间”概念,在《感觉的逻辑》中通过对弗朗西斯·培根画作的阐释,进而提出的“感觉”与“无器官的身体”,在《卡夫卡》中提出的小众文学,以及在《什么是哲学?》中提出的概念性人物,等等。按德勒兹自己的话来说,作为一个阐释者,我们应当“说出一个哲学家有必要省略的东西,说出他没有说出却存在于他的言语之中的东西”。因此,本文将尝试从德勒兹的理论出发对《追忆似水年华》进行“德勒兹式”的重新阐释,从感觉与时间这两个角度来试图说明作为事件的非意愿回忆是如何可能的。具体来讲,一方面,本文将尝试从小说中所描摹的感觉入手,并指出:感觉应该作为生成性的事件来把握,而非仅仅停留于事实性层面的感官;通过将叙述者解读为“一个巨大的无器官的身体”,感觉与欲望、情感与觉知得以打破有机组织的束缚,让非意愿回忆中产生的形象越过静观的意识与思维,直接向身体本身敞开。另一方面,本文将阐明,记忆的重现给了我们理解时间的另一种可能的契机,区别于日常生活中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维度的依次进场,非意愿意义发生的瞬间意味着过去与未来的同时持存。追忆在实质上并不是退回到过去,而是朝着未来向度的创造和生成。
1.普鲁斯特的“形象”
柏格森的著作《物质与记忆》创造性地将记忆划分为“记忆—习惯”(le souvenir-habitude)与“记忆—形象”(le souvenir-image)两种不同的记忆形式。前者是通过机械性的多次重复,进而形成的习惯记忆,留下的内容仅仅是结果和目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被逐渐遗忘;而后者则是人们在生活的行动过程所遗留下来的形象记忆,没有可遵循的某套规律,从内容上说是全然差异的,它完整的记录着一切。作为这种理论的一次文学性实践,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将“记忆—形象”或“纯粹记忆”表达为“非意愿回忆”,从而与所谓的“意愿回忆”对立起来。可以看出,一方面,普鲁斯特通过借助柏格森的视角得以摆脱理性和习惯对记忆的束缚,想象和直觉成为把握事物的真正方式,正如他在《驳圣伯夫》序言一开篇所指出的那样,“智力以过去时间的名义提供给我们的东西,未必就是那种东西。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过去,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作为感觉的物质形象才是非意愿回忆的真正主体。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找寻逝去的时间就是在被视为既定事实的过往中发现形象的潜在可能性。
另一方面,与柏格森不同的是,普鲁斯特的重点在于:“非意愿回忆”是如何向我们敞开并被我们所获取的。正如我们所见,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作为偶然事件使得日常时间突然失序,现在和过去的体验携同贡布雷的形象一时涌到了当下。“(往事)藏匿于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在我们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不只是玛德莱娜小蛋糕,马丹维尔的钟楼、盖尔芒特家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于迪迈斯尼尔的三棵树,还有高帮鞋上的纽扣,这些形象的表面之下无不蕴含着有待召唤的深层记忆,正是它们不可预期的出现使得习以为常的时间秩序被打破,马塞尔也因而得以进入“非意愿回忆”所敞开的时间之中。由此可见,对于《追忆似水年华》中“感觉”的考察对于我们讨论“非意愿回忆”而言至关重要。
正如德勒兹和加塔利在《什么是哲学》中所指出的,“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无论是一般事物还是艺术品——正是感觉的集合,也即觉知(percept)与情感(affect)[2]的集合。”感觉包含觉知与情感这两个方面,它们分别独立于各自的现实性状态——知觉(perception)与感情(affection)——之外,是使得现实性状态成为可能的前提,是其状态的生成过程本身,关于这一组概念的深入讨论将在本文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中具体展开。以此为前提,让我们回到《追忆似水年华》,可以看出,在觉知中占据优势的是空间性,而情感则主要是时间性的。
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在普鲁斯特的笔下俨然成了时间的象征:
“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附着于某一天的某一个时辰,我在重见那个阿尔贝蒂娜时便置身于那个日子了,而过去的那些时刻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总是朝未来运动着——朝那本身也变成了过去的未来——且把我们自己也带进这个未来。”
对逝去时间的追寻,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对情感的追寻。然而,马塞尔在这段感情中体会到的却更多是痛苦,普鲁斯特将爱情描述为“相互的折磨”。其中,嫉妒心和占有欲这两种“力”使得爱意不断生成;而当马塞尔真正将阿尔贝蒂娜占有时,她却失去了其原本的魅力;再当爱人出走、乃至生死未卜之时,爱意却又故态复萌。对过往感情(情感状态)的追忆正是欲望之“力”的内在运动,也即情感的生成过程,是“一个阿尔贝蒂娜”和“无数个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强度变化。
在觉知方面则是对过往空间的追寻:
“那是我们家花园里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家花园里的姹紫嫣红,还有维福那荷塘里漂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
正如小片日本纸在水中的伸展、扩张、变化,空间在觉知过程中也在进行着重建活动。原本的空间在遗忘之下缩合凝聚,直至被意识“忘却”,而当觉知到玛德莱娜小蛋糕混合椴花茶水的味道之时,被恢复和展开的空间便呈现出来,犹如纸片在水中徐徐张开的形态那般。乔治·普莱曾区分两种不同的空间关系,他指出,“并列就是将一个事物放在另一个事物旁边……而重叠则要求其中一个消失而让另一个出现。”相同之处在于,它们都呈现出空间与空间之间清晰的相邻状态。而在普鲁斯特笔下,空间之间的关系既非共时性的“并列”,也非历时性的“重叠”,而是一种“并列的重叠”。空间的生成源于觉知的运动,它不是某种既成的状态,它介于两种状态之间,玛德莱娜所呈现出的空间如走马灯一样接连涌现:“不再存在的东西成了尚未存在的东西。回溯演变成展望。”
可以看到,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正是通过感觉才使得诸多形象在非意愿回忆中得以呈现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形象”(figure)在根本上区别于通常意义上“具象”(figuratif),德勒兹曾用这种区别来解读弗朗西斯·培根的绘画作品,显然在普鲁斯特这里也同样适用。在某种程度上,具象正是“意愿回忆”的表现形式,它通过形象与一个外在的对象之间存在的理性关系来建立和解释形象之间的关联,从而将过去模糊的形象具象化地再现出来。“非意愿回忆”实质上不是形象的再现,而是生成。正如本雅明在《普鲁斯特的形象》一文中写道,“普鲁斯特并非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描绘生活,而是把它作为经历过它的人的回忆描绘出来……对于回忆着的作者说来,重要的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如何把回忆编织出来。”这种编织在根本上有别于常识与理性意义上的叙述性编织,而是按照感觉自身的逻辑将那些本来孤立的形象相关联,玛德莱娜小蛋糕和贡布雷的形象全然是一种时空上共存状态,两者之间的关系超越于相似性的主观心理联想之上。感觉本身就是混沌而模糊的存在,由感觉所直接表达的形象无法还原或限定于某种特定的官能,它是一种不确定的、暂时性的呈现。因而,德勒兹不无洞见地指出,“事实上,叙述者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器官的身体。”
2.无器官的身体
瓦莱里曾言,“人最深奥之处便是他的皮肤。”然而这种深奥却来源于对感觉的一种现实性的单一理解,这种观念将“感觉”还原为“感官”,感觉由此成为了被分解为相互独立的被动感官,其中每个不同的感官都有着各自独特的功能和清晰的边界,这也就是前文中提到的“具象”的首要前提。正是出于对感觉静态的片面认识,其内在的联系因此被消弭,由此便使得这种还原工作本身在对艺术作品和感性生活的解释中显得十分蹩脚。而在德勒兹看来,“每个感觉都处于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范畴或不同的领域之中。”感觉有其自身的逻辑,不像感官那样停留在某一个静止的状态,而是在不同的层次之间穿梭往返,感觉是短暂的和不确定的,永远向着不断涌现的可能性敞开。感觉不应被设定为某种器官或有机组织的能力,而是身体本身所受到的力的作用,因此应该将感觉理解为这种外在的力所产生的身体运动。正是在此意义上,德勒兹将承载感觉的身体称之为“无器官的身体”。
“必须有一种力量对身体起作用……才会有感觉。但是,如果说力量是感觉的前提,那么,被感觉到的却非力量本身。”力量是感觉的前提,但感觉并非是身体对力量的再现,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差异化的表达,在力的驱使和振动之下感觉无法停留在某种静止的状态,这使得感觉的层次向身体开放,不断迫出身体自身所封闭的界限。在德勒兹看来,艺术所要展现的正是这样的开放运动,让身体从严格的表象或再现框架形式下“逃逸”而出,从而形象的可能性能够得到充分表达。普鲁斯特在小说中所展现的也正是如此,《追忆似水年华》中敏感而又细腻的关于感觉的描述不是别的,正是为了进入,或者说是回到记忆的初始时空当中,在那里,生活中所有的琐碎、疑虑、瞬逝和无据都被抚平和清除。感觉如神经般地密集排布在马塞尔的身体中,并且与原始的欲望——力的所指——紧密相连。事实上,普鲁斯特经常通过对平常事物的感觉来挖掘欲望,《追忆》中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缕细小的微风都回应了心中的某个欲望,可以说,普鲁斯特笔下的事物总是具有某种引申情感和聚焦欲力的潜在作用。
欲望总是不满足地向外溢出自身,不断地渴望、破坏和超越:“我们的欲力总是与我们行动的力量同一。”在德勒兹看来,欲望正是行动的力量,身体不断发现与创造新的感觉,一次次冲破自己的界限,因此,无器官的身体永远是一种新生的和未完成的状态。前文提到,感觉包含情感与觉知两个方面,二者同感觉一样都与欲望有着密切的关联。如果说欲望是行动的力量,那么情感和觉知则正是在欲力驱使之下的行动本身。情感的本质是变化和生成,是两种感情之间的过渡与涌动,曾经与阿尔贝蒂娜爱恋的或快乐或痛苦的回忆和当下现实世界的一草一木都产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器官的身体裹挟着欲望,充溢着对过往感觉的渴求,只需要一个微小的点滴,便能在一个新的世界里建立起记忆的高厦。而在情感的各种突变中,在其连续不断且周而复始的差异中,过往的情感才有被重新体验的可能。正如德勒兹在《柏格森主义》中所指出的,“对于一个封闭社会中的每一成员来说,如果他向情感开放,情感就传达一种回忆、一种他可以一直保持的激情。从灵魂到灵魂,情感勾勒出一个开放的社会、一个创造者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通过门徒、观众或听众的中介从一个天才达到另一个天才。”
情感不是表现受到震颤的、被影响的身体,而是使得这种震颤和影响成为身体本身,这同样也是觉知所产生的效果。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从知觉入手重塑了身体与空间的关系,认为两者彼此之间相互构造,没有身体便没有空间经验,身体是我们获得空间经验的必要条件。其中,知觉就是“身体—主体”将知觉对象及其周边背景作为一个整体或情境,并赋予所知觉的感性材料以意义的综合。这种综合使得各种受局限的感官联结成为一个有机的身体整体,但这种共通感却无法解释非意愿回忆中的空间是怎样地再次浮现,因为知觉本就是身体的某种状态,至多只能解释身体被给予的意义怎样生成,却无法说明身体如何主动地创造或生产新的意义。基于觉知的无器官身体这一概念的提出正是对这种有机结构的反叛,在其中,欲力起着最根本的作用。因而,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将知觉的考察转向觉知。前文提到,感觉是不确定和模棱两可的,觉知也是如此,空间之间“并列的重叠”是指空间在过去的时间层次与当下的时间层次之间相互生成,这种生成性的关系使得觉知从内部突破了身体图式的界限,不断面向未来向度进行着新的创生和演化。
因此,德勒兹总结道:“艺术将知觉、感情和定见(opinion)的三重组织拆解,代之以一座觉知、情感和感觉集合而成的纪念碑,以此来取代语言的功能。”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感觉被表达为事件,普鲁斯特的工作正是将知觉、感情和定见的事实层次向着可能性的潜在层次开放。这位法国作家真正所要表达的东西不是“过去的感觉曾是怎样”,而是“过去的感觉怎样从不可见到可见、从不可感到可感的过程”,这就是《追忆》中作为事件的感觉的逻辑。在书中我们能读到那些由情感与觉知所生成的过往形象在当下产生了新的意义,如普鲁斯特笔下凯尔特人的原始信仰那般(被拘禁于现实事物中的亡故灵魂通过某种方式被召唤),当下的感觉通过与过往感觉之间复杂关联的拓展从而突破了现实性的界限,呈现出一种面向未来的多层次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作为事实的事物或状态都有其明确的边界,存在或发生关系的两个事物本身不会因这种关系而变得模糊,以至于难以区分,它们两者的性质和数量都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和明确的趋势当中。而与此相反,事件所指的是多个作为事实的事物之间产生关系时产生的非事实性效果,换句话说,事件就是表达名词与名词之间关系的动词。事件不是一个实体,它永远处于一种临界状态,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中诞生出过往的贡布雷,就是作为事件的感觉的形象化和艺术化。
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德勒兹曾将感觉符号定义为物质性的,而艺术符号则是非物质性的。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物质性的感觉符号并不是前文中提到的感觉,而是感官或官能,本文中作为事件的感觉则是感觉符号的艺术化,是非物质性的。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到,感觉艺术化的过程就是感觉从物质性到非物质性的过程,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从事实层面向可能性层面的转化与开放。根据前文,无器官的身体不是现实的、具体的身体,它是各个感觉和欲力变化着的关联,而艺术的创造正是源自无器官身体的整体运动,并非精神性的内省或直观。普鲁斯特在书中指出,“幸亏有了艺术,才使我们不只看到一个世界,才使我们看到世界倍增,而且,有多少个敢于标新立异的艺术家,我们就能拥有多少个世界。”我们不该忘记这本小说的名字——《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e Temps Perdu),普鲁斯特在其作品中所做的尝试就是通过非意愿回忆找寻已经逝去的时间并且让其重现,质言之,找寻时间的另一种可能。
3.重现的时光
时间仿佛拥有摧毁人们的力量,每个曾青春年少的人都无可避免地衰老和死亡,岁月总能留下它的痕迹。而当我们谈论时间的时候,所说的往往只是时间中所发生的事情,对时间本身却少有追问。时间虚无缥缈,无处找寻却又切实存在着,正如鱼在水中却不知水,我们在时间中却也总被时间迷惑。“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这是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第十一卷中对于时间之惑的经典表达。时间无疑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时间常被理解为由过去、现在与未来三者构成的无尽序列,其中,过往一去不返,未来尚未存在,现在也转瞬即逝、无法把捉。
亚里士多德曾指出,“时间是前后运动的数”。一方面,“前后”说明了作为运动可划分为阶段,这些阶段的数目可通过对运动的比较而计量出来。运动是连续的,时间也就是连续的。因此,时间是可度量、可划分的连续体,从而时间被理解为在前在后、或早或晚的时间段。另一方面,“前后”并非仅仅被用于时间范畴,它还可以被用来在逻辑上表达顺序的第一第二。因此,需要一个作为极限点的“现在”将时间段划分开来,用以标识时间意义上的前后早晚,即区分出早先的现在和晚来的现在。由此,亚里士多德得出结论,“以‘现在’为限定的事物被认为是时间。”“现在”在时间的前后之间,将这两种时态连接在一起,使时间成为一个连续的线性整体;同时,“现在”又将它们相互分割,使之成为两个不同的时间线段。时间中的每一刻都是“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就分别成为了已经过去的现在、处于当下的现在和尚未到来的现在,时间也就表现为一个由无数不同的“现在”所组成的均质序列。“作为这种分开时间的‘现在’,是彼此不同的,而作为起连接作用的‘现在’,则是永远同一的。”
然而,本文所谈论的“事件”却发生在上述这种历时时间之外。贡布雷的形象从茶杯中突然涌现打破了现在与现在之间依次前进、有条不紊的秩序,它是一次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也是探寻时间的另一种可能的契机。在《意义的逻辑》中,德勒兹将这种可能称为艾甬时间(aion)。前文提到,事件从事实层面出发来探求潜在的可能性,同样,作为事件的场域,艾甬时间也是从历时时间出发,通过“瞬间”来突破作为事实状态的“现在”,以此来摆脱历时时间。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中,被视为界限的“现在”是一个没有广延的极限点,然而时间又是有长短的、可被度量的,即作为时段的时间包含着广延。可以看出,“现在”的广延问题在亚里士多德这里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而在《意义的逻辑》中,德勒兹区分出了有广延的“现在”和无广延的“瞬间”,所谓的“瞬间”并不是一个极短极短的时刻,而只是一个纯粹的运动,它并不存在于事实当中,任何能被指认和定格的时间都是非瞬间的。瞬间是一个奇点(singular point),相比在历时时间中“现在”标定了过去的已逝和将来的未至,艾甬时间中“每一个瞬间都分裂为同时存在的过去和未来”。像凯尔特的原始神话那样,艾甬时间虚拟地存留于任何地方等待分裂并使事件发生,进而实际化为现实之物,这时,艾甬时间就成为历时时间而现实存在。“瞬间”是对“现在”的迫出和逃逸,并不是对“现在”的全然否定,而是要看到在事实性状态中虚拟性的潜在力量。
在普鲁斯特笔下,留存的记忆处于一个潜在状态,“我们的躯体就像一个坛子,里面禁闭着我们的精神”,它需要在一个瞬间生成未来与过去的同时在场,正是这种反现实化的运动使得普鲁斯特创造出那些倍增的差异世界,也使他成为自己所推崇的那种标新立异的伟大艺术家。如果说“玛德莱娜之味”所表现的重点是非意愿回忆中感觉的地位,那么“心脏搏动之间歇”则直接从字面上指明了“瞬间”的生成意义。事件在彼此差异的瞬间中不断涌现,它既是反现实化的,同样也是反人称的,事件生成的瞬间所涉及的不是一个主体,而是概念性人物(Conceptual Personae)。“这位前来搭救我,助我摆脱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数年前,在一个我处于同样孤寂、同样绝望的时刻,在一个我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潜入我的心扉,把我还给了我自己的那一位。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我”在非意愿回忆的瞬间中看到生成的、超越性的“我”,显然这两者有所分别。在“心脏搏动之间歇”生成的作为概念性人物的“我”并非是此前作为叙述者的马塞尔,他的生成正是在瞬间中过去和未来的共同在场,而这同时也彰显着非意愿回忆作为事件的救赎意义。
在非意愿回忆中,时光的重现并非已逝时间同一地再现,而是原初形象差异地回返,“一个阿尔贝蒂娜”与“无数的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记忆中每一个的阿尔贝蒂娜的形象都迥然不同、彼此差异,然而她们终究都是同一个人。如果想通过遗忘来减轻记忆之痛,我们所能遗忘的也只不过是某个形象或碎片而已,新的形象会作为新的事件再度生成,源初的形象始终如一。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追忆。在普鲁斯特笔下,追忆过往并非按其本来的样子去认识它,而是在时光重现的瞬间中将其把握,并以新的、差异的形象重复出现。
前文提到,瞬间意味着过去与未来的同时在场,那么,追忆过往时光的非意愿回忆对于我们来说则同时也是一种面向未来而行动的责任。它就像提醒哈姆雷特勿忘复仇意志的亡灵那样,通过这种时间的开放性将希望的点点微光赠与此刻深陷绝望的人们,它既是历时时间中不可预期的一次意外错乱,也是在生命每一个瞬间中蕴藏且有待爆发的生成之力。如果说非意愿回忆的发生给人以某种失而复得的快感,那么其中的幸福则在于对过去的真正拯救——激活在过往中已然被压抑或遗忘了的意义,而非一味地沉湎于已逝的过往之中难以自拔。与历时时间中的意愿回忆不同,非意愿回忆并不担心过往的形象会烟消云散,反倒是意愿回忆对原始形象永不遗忘的渴求使得生成的可能性消弭,将感觉把握为感官,事件就被封闭在事实层面,永不遗忘的结局也只能是无可挽回的遗忘。如阿甘本所言,“不可能被拯救的是过去之所是,过去本身。但被拯救的是过去所不曾是的,某种新的东西。”时光在重现中得以找回,过往也只有在新生中才能获得拯救。
结语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事件意味着一种个体化差异的表现过程,是状态与状态之间的过渡,每一个个体的事件都有着其不可化简、不可同一的意义的独特性,而并非如巴迪欧所指出的那样:德勒兹通过大写的“一”来思考事件,认为“意义根据一种大写的一来分派”。实际上,这种整体性的“一”与个别性的“多”的辩证关系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表现为最原始的形象与当下生成的回忆之间的张力,“一个阿尔贝蒂娜”与“无数个阿尔贝蒂娜”的讨论在这里恰恰点明了事件之为事件的关键所在:生成之内在性。这里所谓的内在性并不是在与外在性相对而言的意义上来说的,而是在生成的意义上,内在性意味着由“一”向“多”的差异化的开放性运动。普鲁斯特在书中写到,“我在记忆中追寻着:我当初认识的第一个阿尔贝蒂娜,后来骤然间她变成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现在的这个阿尔贝蒂娜。这个变化,只能由我自己来承担责任。”其中,每一个阿尔贝蒂娜都是独特而唯一的,她们是在不同情感和时间序列之间的共振,无数的阿尔贝蒂娜的形象从作为主体的“我”向着各种不同于原来固有的层次和方向不断地向外延伸和自我繁殖,并且这些形象因为新的生成又彼此建立起新的、不确定的关联。而所谓大写的“一”,并不是从事件的整体或同一性化约,而是从内在性的角度出发对所有个别事件之间关联的独特表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指出,“事件产生于混沌,混沌的多样性中……混沌可以说是所有可能性的集合,即所有个别体的本质,其中每一个本质都依赖其对自身的解释而存在。”
回顾全文,将非意愿回忆理解为生成性的事件,可以看到,一方面,对感觉的把握不能再仅仅停留在事实层面,而是应该深入到其潜在的可能性维度——即组成感觉的情感与觉知这两个方面,由此突破日常现实中的感情和知觉,使在记忆中生成的诸多形象得以摆脱静态的具象化思维的桎梏,并通过一种未确定的、暂时性的身体状态显现出来。另一方面,我们通常理解的时间体现出的是事物状态的连续性,而事件的发生则意味着这种日常时间的失序:非意愿回忆之所以难以追寻,正是因为形象的潜能在这种由均质连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所组成的场域之下难以得到真正理解。时间中的每一个瞬间都有其独特的异质性,每一个瞬间也都意味着逃离这个已经被现实化的“现在”,向着敞开的过去和未来逃逸而去,从而每一个瞬间的爆发也都不可预测。正是由于它的难以捉摸,非意愿回忆才有着不被耗尽的可能性。
*本文发表于《法国研究》2021年第2期。
注释:
【1】关于mémoire involontaire的诸多中文的翻译,徐和瑾在译林出版社两版《追忆似水年华》中将其译为“无意识记忆”或“无意识回忆”,姜宇辉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译为“非自觉记忆”,张旭东、王斑在《启迪》中、王立秋、严和来在《潜能》中译均将其译为“非意愿记忆”,此外还有很多译法,在此不做更多罗列。
本文则倾向于将mémoire involontaire译为“非意愿回忆”。一方面,区别于《追忆》中译本中的“无意识”,本文认为“非意愿”更能表现这种记忆的不期而遇之感。在第一卷中,普鲁斯特强调这种记忆是理智所不能及的记忆,它并不能是凭借主体的意愿就能显现,“意识”只能说明记忆的内容,而缺少了追寻过程中迫切的愿望感。在另一方面,记忆是把某种过去过往的经历记录下来,而回忆是对已经留存的东西的召唤或重新生成,前者倾向于被动的接受,而回忆则更偏向于主动的追寻,可以看到普鲁斯特这里所表达的正是对以前经历的记忆的回忆。因此,值得注意的是,“非意愿回忆”这里一方面是内容与时机上的被动综合,另一方面却又是形式与姿态上的主动追寻。
【2】就”affect”一词本身的意义来讲,译做“情动”更为合理,但考虑到汉语词汇中“情感”与“觉知”两词可恰好合为“感觉”一词,并且考虑到用词一致的原则,故本文将”affect”均改译做“情感”。
-
叶子的爱拉💗 赞了这篇日记 2024-03-21 01:52:50
-
cyber ring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1-14 16:59:39
-
折耳刺猬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1-05 13:35:24
-
雷宇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8-28 18:31:54
-
爱吃萝卜爱吃菜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5-18 16:47:08
-
有情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16 17:46:23
-
_€£rAun?₽hile_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09 20:02:52
-
边缘漫游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09 09:35:19
-
練る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08 23:26:14
-
之间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4-17 21:27:23
-
张尘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4-17 20:58:46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4-17 20:5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