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年影音·NT简爱」可穿越的澄明，爱与自由

这两三个月过得很乱。前一个月忙各种筹款，购买欧美的防疫物资运回国；后小半个月又迭反过来。灾难不是光，倒像是废土上空打亮的信号灯。你看到了什么 ？看清楚了吗？好在光也能从内心点燃。如果时间有意义，那就在一片片顿悟之间：可穿越的澄明。

这周撞到过的火虫中，英国国家剧院NT Live 推出的《简·爱》算是可爱的。这部剧我前年在伦敦时就想看，可惜被一台老式打字机耽误了（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讲）。上周末做计划时刷到消息，NT Live4月9日到16日在油管限免放映：疫情环境为线上观剧造就了一种奇特的时间感，死亡恐惧不正是所有戏剧的脚灯吗？电脑屏幕对艺术的“降维打击”便也不那么让我讨厌了。

简爱 (2015)

9.1

2015 / 英国 / 剧情 / Sally Cookson / 玛德琳·沃拉尔 劳拉·埃尔芬斯通

NT版简爱改编自十九世纪夏洛蒂·勃朗特的同名小说，由英国国家剧院与布里斯托老维克剧院联合出品，女导演莎莉·库克森（Sally Cookson）编导。

“简，你听见那夜莺在林子里歌唱吗？听！”

《简爱》的核心，如果必须要用一个词语压缩，当然是“自由”。一个孤儿，从小失去父母，被寄养在舅舅家受尽舅妈虐待，孤苦伶仃，她如何获得自由？一个女孩，在父权和宗教的双重权威之下，如何获得自由？一个女人，“穷、低微、丑陋、矮小”，如何获得自由？一个人，被置于残酷宽广的世界中，如何爱人，如何被爱，如何获得自由？这些自由向度丰富，经济，行动，人格，爱情，信仰……有关人的一切。舞台剧如何表现自由，如何将人追求自由过程中的挫败和所得具体呈现呢？

NT版中反复出现各种“门”，“窗”，“框”。禁闭室的门，压制着简爱天然不羁的个性；桑菲尔德庄园的窗，圈着简爱脆弱节制的情感；沼泽山庄无处不在的“框”，规训着简爱对神的信仰和依靠。这些具体的、可触及的物品，象征着简爱成长过程中遇到的“选择”：权威并不总是以碾压式的强制服从出现，正如简爱早期在孤儿院所面对的偏见；权威可能披着爱情的甜蜜外衣，或者带着宗教圣洁的光环，以看似多种可能的选项出现。该怎么办？“门”、“窗”、“框”，选择稳定还是拥抱初心，选择生活还是守护尊严，选择拥有还是滋养爱情？从门口走出，推开窗户，敲碎边框；简爱和空间分割的关系，就是她独有地拥抱自由的方式。

除此之外，NT版中光的运用很有意蕴。光和自由的隐喻联系几乎和时间一样古老。柏拉图的洞穴寓言里，火光闪烁，映照着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和渴望；走出洞穴迎接炽烈阳光，光照亮知识、善好，刺穿死亡。到了启蒙时期，哲学家们转到人的内心寻找光源。蒙昧阴影来自内心光源的自我遮蔽，因此启蒙便是“点灯”，敢于用自己的思考判断、选择和行动和尘俗生活角力。光指向自我，自我批判以期获得理性从而得自我自由，自我改善以追逐善好从而得天下大同。在简爱的故事里，光忽隐忽现，有的来自高处，有的从内心点燃。在女人们的情感中，光也被赋予了多种形式，有的温润柔和，有的却雷霆震怒。毁灭亦或牺牲？“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命运的皮影戏里火花翻飞。

NT版舞台设计很有特点，如果必须要用一个词简化，或许是“极简工业风”。舞台右边用木板搭起一个长宽约五米的简单平台，两边通过铁质的扶栏上下；平台延展至舞台深处，左拐做出细长通道，横跨整个舞台，到左边通过一个宽约两三米的简单斜梯，蜿蜒而下直至舞台前端。这种设计的特点至少有两个：一是反现实主义。舞台设计根本不想还原简爱所在的孤儿院或者桑菲尔德或者沼泽山庄，它更希望表现的是这些地点内部的空间关系。二是极简主义。舞台上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木板和钢铁是一切结构的积木。这种风格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将故事从具体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中间离，留下最核心的内质；而经典故事的内质几乎都是“普适”的，跨越不同种族、文化或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舞台通过极简的设计，拉近了观众和故事的感应距离；我们不是在看几百年前的老故事，不，简爱的故事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就在你我中间。

但就在这极其简约的舞台中央，横向木质走廊下方，剧组却设置了一个伴奏乐队，现场配乐。它除了为整个故事增添更多灵动之外，也强化了故事自身的时间性。音乐在现场生发，就像人物内心的情感幻化成一件件乐器，随着悲伤欣乐的情绪而高唱低鸣；它们不是外界赋予的，而是内在生长的，伴着女主角成长，绝望时枯萎，呼号时迸绽，从无到有，从束缚到自由。

和将故事情节外显化的舞台设计相似，NT版也将女主角的内心独白外显化，很巧妙地承载了小说文本原有的细腻，同时也营造出某种特殊的亲密感。简爱在遇到难题时，和我们任何活生生的人一样，会犹豫挣扎、会反复思考不同的应对可能。是否需要展现人的内心分裂？如何在舞台上逮住这些跳跃的内心波澜，并且将它们灵动地呈现出来呢？NT版将“群演”充分调动，她们围绕在女主角身边，布置灯光、念诵内心独白，在某个瞬间作为女主角的精神碎片闪现，又在下一秒回到之前分配的角色中。我完全不觉得频繁切换有任何突兀或混沌的地方，反而觉得这种内在“互文”构建了特殊的亲密感，指向剧目和观众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完全可以把女主角内心不同的意见，和饰演的演员挂钩：观点在那一个瞬间具化成一个符号、一种声音、一连串表情和动作，一个人；观点有强有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它们从女主角的脑子里跳了出来，转瞬即逝但却占据实际空间，有不同的分量，相互关联，与众不同。

看完《简爱》时，窗外夜色晦明。从公寓的阳台望出去，孤岛似乎不再有轮廓，远处高楼里，灯火斑驳。我拧亮台灯，翻开书卷。

光在天之邈远处，也可以从内心点燃 惟愿爱和自由，指引我们穿越幽暗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