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9-
她送他去地铁站,他们只讨论那些博物馆馆藏,讨论那些意大利绘画,希腊雕塑, 刘易斯棋子。
他们走的很慢很慢,有一次她讲到自己的梦,她梦到贝多芬的某一个奏鸣曲,却记不得是哪一首曲子。他们并排走的时候,他们的手肘有时无意地轻碰着。有一次,他简直要停下来向她道歉。
“你还在写东西吗?”他急急地问道,语气不太确定。
“哦,对,在写一个长篇。”
他的脸因为惊讶,喜悦,又或者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弄得变形了。
她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她只会走过来说,“你。”好像忘记了他比她大了整整一辈,她用那种挑逗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的手势和倾斜的姿态生来就会调情。
她并不是一个会调情的人,但是她见到他就会了,只有在他面前才能显露出她性格中的某个面向,而他也是如此。暗示,引诱,破译。
他希望她没有看出来自己有点紧张。他夹着烟的手有点抖动,他在说什么蠢话。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他们从来不说客套话,就好像他们自从地狱里就认识了。
“我最近在读塞尔努达的诗,你知道他吗?”
“真巧,我前两天才翻到一本德译本。”
她摇摇头,“Nyctophilia。你是一个喜欢和黑暗做朋友的人。” 她解释道。“你为什么要紧张?” 她说,“真的,难道最后不都是女人承担罪名吗?”
她走上石桥,一对情侣正在他们身边拥吻,有人在拉皮亚佐拉,在这潮湿的巴黎的冬天。 这个时候,一条黑狗拉着一位盲人迟缓地朝他们走过来,那条黑狗显然忘记了职责,因为它突然跑过来嗅了嗅他的手指。他弯下腰来抚摸它。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对不起先生。” 盲人咒骂起来。
盲人抓住他的手道歉,他转过身来,他在哭,他满脸泪水。
她注视着波光潋滟的塞纳河,他们谈论过的东西一波波地袭来,那是他在饭桌上谈论柏拉图的《斐德罗篇》,灵魂马车和爱的神圣迷狂。她握着杯子,通红着脸,显露出一种受损的瓷器的样子,她的缺口微微泛光,他的话语从桥的那一边传过来,他的声音正在击碎她,无论他多么小心,他的声音,他谈论事物的方式,都在像一种频率过高的声波那样击碎着她。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很快。”她说。
他明白,她说的是“永不。”
我们以为爱情会源源不断,之后的事情就像是阑尾炎那样自然。
后来,她在车厢里沉浸于甜蜜中,突然才清醒过来, 一切都结束了。她回到旅馆,泡澡, 吹干头发。 她坐在床上,寂静无声,可以听到旁边房间嘈杂的电视机声。她应该做一个祷告,但是她现在只是坐在床上,桌上的茶已经冷了。楼梯上响起了迟疑不决的脚步声。他要上楼吗?可是这个房间在走廊尽头。
脚步声在她房门前停住,不, 他没有敲门,没有按门铃。他只是站在那里,她屏气凝神,不敢呼吸,直到他发出一点响声,他在门口坐了下来。
他要干什么?
或许他只是想在这里坐一坐。在这个城市的这个角落,坐上那么几分钟,他人生里的几分钟,就那么至关重要的几分钟。
他把脑袋靠在门上,正如现在她从床上轻手轻脚地跳下来,坐在地板上,脑袋靠在门上,缱绻地,依恋地。她不能开门。他是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的?对,她告诉他是德彪西广场,这附近有三家旅馆,他一定是每家旅馆都问过了。
或许他淋了雨,得了重感冒,他是来说再见的。人们必须正式地说一个再见,才能把这样庄重的事情了结。
他们在沉思默想中交谈,脑袋靠着脑袋,再见,再见,再见。
两条道路中,要选择艰难的那条。
过了二十分钟,他起身走开了。 他铿锵有力的步伐说明他已经放下了。 她这个时候露出微笑或者流下泪水。她是过了十分钟,十五分钟,确定他离开后才飞奔下楼的。外面正在下雨。
他已经走了。 可能上了计程车。
半个天空都亮了起来。广告牌刮倒了,铁皮呼呼直响。一道闪电斜斜地打在屋檐上,那道闪电由远及近,正把天空撕裂成两半。雨下得大起来,斜斜的粗重的雨点倾泻着上帝的愤怒。
她在街道中央跪下来。
我们经历美的时候,都会怀疑其真实性。她说,我是真实的,我的追求是真实的,而我们现在所感受到的东西,比我所体验过的一切都要真实一百倍。 但却是这种真实让我们望而却步。
亲爱的K,我不会像爱她那样再爱任何一个人。我是一个魔鬼。但这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