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闺蜜的故事

我有一位老闺蜜，称她为老闺蜜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上大学前一起睡过的觉比上大学时和男朋友的还多。

老闺蜜不是第一眼美女，但是很耐看，长得有点像超模刘雯，能干又独立，逞强不服输，有学历有情商有魅力，然而她近两年却过得不太顺。这两年她总的干了两件大事：结婚、生娃，两件事情一气呵成。她来找我时，无助到了顶点，希望我能给予她些许安慰和建议。我刚开始却很生她的气，有点像鲁迅先生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我骂她傻，赌气她选择自己扛，还瞒我们几个闺蜜如此之久。

按时间逻辑排排从她研究生毕业至今的坑。故事的前提是，首先她爸爸有点坑，做事不踏实，生意都赔钱，她从小生活优渥，但自从她妈妈去世后，就过起了长久的苦日子。他妈妈是在她初二的时候因病去世的，她表现得格外坚强，我们几个发小陪着她守夜，看着她一个小姑娘把葬礼的那些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学期期末她考试成绩依然名列年级前茅。我是一直很佩服她的，她的乐观，她的坚强，她的积极向上，比如债主在她家门口喷油漆要钱，她也就是泯泯嘴，回家依然写她的作业。

她爸爸就没有她那么厉害了，投资经常失败，家里情况一落千丈。她爸爸一有点钱就开始想搞大项目，习得生意人的做派却没有生意人的冷血和精明，至少在生意场上没少让人坑走钱。但即使日子捉襟见肘，她爸爸待她依然还是很好，她的所有需求都会尽力而为。但我知道，她太懂事了，从来没有过分的需求，也知道她内心多么希望能回到自己过去曾经拥有的生活，不需要坚强地过苦日子。

她陷入目前生活的泥潭，其最初的导火线不是男人，而是她的堂姐。她和爸爸那段比较贫困的日子里，叔叔家对她有些资助。她叔叔家在景区开了一家饭店，假期旅游旺季生意忙不过来，便时常叫她去帮忙，然后趁机多塞点钱给她做零用，或者留着交学费。她在店里帮忙时，和堂姐住一起，两人关系也十分亲密，堂姐把她当亲妹妹般照顾，会给她买衣服，或者自己买了什么女孩子的东西又不用了，就会直接送给她。她堂姐我见过几次，是一个有弟弟、被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压榨的懂事的姐姐，给人感觉踏实靠谱有点笨。我也去过那家景区饭店吃饭，她堂姐总是会给我打折。

靠着奖学金完成研究生学业后，她没有选择外地的工作机会，为了以后照顾爸爸，她留在了家乡小城一个不错的市局单位做建筑师。恰逢此时，跟她要好的堂姐，称景区的小店资金周转不开问她借钱，她可怜堂姐，但刚工作没什么钱，于是堂姐让她从借呗平台借出钱给她，她每月帮她还平台的利息。她觉得问题不大，就顺从了堂姐的意思，堂姐的钱还不够，于是也问了与自己相熟的老闺蜜的朋友借钱。结果剧情太狗血，堂姐因欠债太多跑路失联，她至今也不知道堂姐躲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借那么多钱，甚至因为亲属关系，催债公司还找到了她追问堂姐的下落。她一时来不及还平台的钱，留下了信用污点，只好四处找朋友借钱先还给平台。她一下子欠了外债，又被列为失信名单，这意味着她日后买房买车都无法贷款。

老闺蜜心情郁闷，加上建筑师的工作强度过大，她生病了，病因与体内激素有关，她便辞去了前途很好但工作压强极大的工作，准备去考公务员。她后来的先生在这个时候出场了，这个年长她许多、做生意、有自己公司的男人，一开始对她百般殷情，出手大方，送她有点小贵的鞋子、化妆品、手机，带她商务出游，住别墅，谈生意，以展现他的商业才干和成熟处世，加上他一双桃花眼，一张能说会道会哄人的嘴，完爆了老闺蜜几乎接触过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全部男性。

我家乡小城，城里本地男人若是家境尚可，普遍没什么事业心和上进心，生活得过且过，玩心比较大。较为优质的小城男女青年通过读书求学工作的契机，多数都去了大城市发展，被家里召回来过安稳小日子的则大多是见过世面的高学历女性，因此小城的婚配市场对于女性一方是非常失衡的。对于高学历的老闺蜜来说，亦是如此，老闺蜜个人条件不错，但却未必在相亲匹配原则下占优势，学历、工作或者性格远比不上家庭条件的加权。条件好的男性很可能会嫌弃她的硬件条件，而她对于恋爱也有精神方面的追求，这便更加使得找到一个她心仪的婚恋对象是难上加难。

虽然我们都标杆为独立女性，但老闺蜜的婚恋观比我要传统的多。她先生猛烈的追求攻势完全满足了妹子的一颗恋爱心，在如今男生普遍不再追求妹子的大环境下，他的行为尤其会让目标妹子无比受用。老闺蜜被他的经济条件、成熟的气质，以及口吐莲花的蜜语所打动，即便她在理智上清楚地认识到两人性格脾气不合，在一起后经常吵架，也多次分分合合，并不适合发展成长期关系，但她依然跟他维持着恋人关系。

再然后，她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未来了，在两人相识5个月左右，这个精明的男人让她怀孕了。他巧言又真诚地向她求婚，才随之姗姗来迟地坦露他之前有过婚史。老闺蜜迟疑过，她去咨询医生，医生说她身体弱，还有慢性疾病，怀孕困难，一旦堕胎日后可能无法再做母亲。她又去找了算命的大师，大师说她命里就这么一个孩子，她怕算得不准，接连找了好几个算命的，他们都说不要打。她信了，想了想，心软了，她舍不得孩子，于是答应结婚。

她要结婚的时候，我在忙着写毕业论文，专程从北京飞回家。还没上飞机，在家乡的闺蜜们便七嘴八舌地交代了他们间的一些闹剧，大家都是一片反对的声音。因为她和她先生的一场大闹，得罪了许多关心她的朋友，有的朋友跟她直接绝交，有些交心的朋友跟她疏离，大家早已在内心里拉黑了她先生，参加婚礼只不过是给她面子。我是她婚礼的伴娘，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好友，有一天要嫁给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对于专程从北京赶回来的我，他先生保持着友好的距离，也许觉得想当女博士的我不是善茬。对于结婚，我看得出她是开心的、满怀期待的，只是她先生对于婚礼未必上心，能事少的就不做，对她的朋友更是摆出一副“假亲昵，真冷漠”的面孔，甚至因为她先生家的习俗和迷信，她没有穿上心心念念的白色婚纱，而妥协选择了传统中式的结婚礼服。

婚后，粉红色的泡泡逐渐褪去，她也逐渐发现她先生不过维持一副有钱人的虚架子，尤其是她生完宝宝从月子中心出来后，发现等待她的是比她未婚之时，更加困难、更加贫困的生活。她刚生产完，身体弱，却立刻去上班了，她进了当地的一所职高当老师，老师工作稳定却收入较低，于是她平时还要在另一个闺蜜的公司里做些兼职。她说，在生下宝宝的这一年多里，自己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日常吃穿用度都全靠她婆婆支撑，而她先生即使公司难以为继，却依然保留了大部分他之前的消费水平和任性。

她和她先生矛盾越来越尖锐，吵架一次又一次，他们住在租的别墅里，可是她却清晰地明白，他们的里子是多么不堪，日子有多么贫穷。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都是因为钱，她先生对她发起了冷暴力，两人住在房子的不同楼层。她说，快受不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想离婚却又纠结于现实情况。他先生计算精明，彩礼、买房和打结婚证的时间都卡得恰到好处，她知道，如果离婚她只能净身出户，而她又坚持要孩子，也就意味着她要做一个单身妈妈，她要工作、赚钱，还要带孩子，她生了孩子后身体更差，她担心自己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生活重担。

在她结婚前，闺蜜们都说，她肯定不会幸福，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结这个婚。我了解曾经的、部分的她，她要强，她是在所有人的反对声之中走向的婚姻，许多委屈她只能自己咽。我当时并没有规劝，因为我以为那是她在当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一个未婚怀孕的年轻女性好像只能嫁给孩子的父亲。对于受压抑和受损害的女性，我内心时常有一种圣母婊的关怀，特别是涉及的还是跟我关系很好的老闺蜜，我会觉得如果我当初可以做什么而没做的话，便会有些愧疚。

关于闺蜜们的想不通，她将结婚解释为改变当时自己的生活境况的一块跳板。她说了一些让我很动容的句子：“我一直独立靠自己、也很上进呀，我们学校要升大专了，我还想着要考博呢，我唯一就是在觉得他经济条件好而鬼迷心窍了，想我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大家都说嫁得好是捷径，我也以为是这样的呀，可是他有钱又不是我的，经济条件对我有什么用呢……”我动容是因为，我妈妈也跟我说过这样类似的话，“女孩子长大以后，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她问我应该怎么办。我只希望自己能早点知道这些实情，而不是一切发生之后再给建议。我给了她一些很无力的女性主义建议：如果离婚，最大限度实现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如果不离婚，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离，必须说服自己妥协于不喜欢的那部分生活。很遗憾，都2020年了，女性也未曾实现离婚自由。在现实生活里，离婚的女性，如果不是草率，那便是无比勇敢。事实上，从经济效益上来说，她不应该离婚，单身带孩子的妈妈，在我家乡那座小城，若无家人帮衬，几乎难以实现属于女性自己的生活，她们在经济上更加脆弱，因为巨大的生活压力，必然会导向更加贫困。

狗血连续剧里的情节可能真的来自于更加狗血的生活，写下这个真实的故事，难免会带有一点反思的意味。老闺蜜为什么会让她的生活落到这步田地？她做错了什么？她的故事可以给其他女性提供怎样的教训？女性如何可以避免重蹈她的覆辙？也许站着说话的人们会说，她应该边界分明，不要从平台借钱给她堂姐，也许有人会说，她应该在恋爱中及时止损，不要跟不值得的男人纠缠不清，该分手时就分手。

对于前者而言，如果我有一个姐姐，或者我把她当成姐姐的人，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扪心自问也真的很难说不；对于后者，什么是及时呢？真的存在有这样的一个时间界限吗？当以回溯的眼光看待事情时，我们就是一个个事后诸葛亮，充其量也就是耍耍小聪明。生活总是复杂而矛盾的，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面对一个有城府，却声称多么真心的爱你，让你难过后又会甜言蜜语加倍弥补你，一个在社会经验、人生阅历，处事手段都比你要高阶的男人，他在生活中很容易借助其优势地位实现说服，他总会有许多说辞去解释他经济上的时运不济，男女关系上的暧昧不清。但凡良善的你对他有些许感情牵绊，他孜孜不倦的劝导和对你好的善诱，对于深陷其中的女性，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不心软，能脱离此类情感陷阱呢？

在老闺蜜的婚姻中，怀孕是最为关键的一步。而老闺蜜明确表示，那一次她是不愿意进行无保护措施的性行为，但他骗她说体外，而事实上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也心知肚明地知道她对此是不愿意的。这些事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了，男性一方也并不会因此受到惩罚，或者说从来没有相关对应的禁止。在性关系中，女性的弱势是显而易见的，无论她在这个过程中多么愉悦；男人通过让女人怀孕而让她嫁给他，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着，以后也会继续发生。老闺蜜说自己甚至事后吃了紧急药物（其效用明显低于常规方法），只是可能顾及副作用而导致药剂量不够，最后没有生效罢了。

我相信老闺蜜的叙述，因为她是女性，因为她在怀孕时总是担忧药物可能对宝宝不利而愧疚自责，故而这更令人愤怒：当男性和女性处于恋爱关系中，女性首肯发生性行为，却不同意无保护性行为的情况下，如果男性一方有意违背女性的意向，女性一方似乎只能无可奈何，而这种违背意愿的行为甚至不会构成法律上的强奸，但经历过的女性在身心上依然会受到伤害，完全有被强奸之感，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难受。而这时候，如果男性识时务，在事后进行积极的自我辩解，连哄带骗，百般呵护，口头许诺，这事情就会很容易地掩盖过去，一切自然而然，一切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了。

如果我和老闺蜜能见面，我们应该会约出来，吃个宵夜，陪她喝个半醉，然后一起不顾形象地大骂渣男。可是，从婚姻的角度而言，我们却无法实际地去指控他的罪恶，因为她先生没有犯下婚姻制度里的任何原则性错误，她先生尚未出轨（与女性暧昧却未肉体出轨）、没有实行实质上的家暴伤害，没有虐待他们的孩子，甚至也不能完全否认他对老闺蜜存有的情感，即使这一部分可能夹杂了许多利己主义的世俗婚姻的精明考量。诚然，可以指控她先生对她有精神上的虐待，在婚姻关系中，这是一种隐性的、却有巨大杀伤力和吞噬性的可怕伤害，然而在实际中，又很难去教导女性该如何逃离这一伤害。

社会和家庭习惯性地对我们进行女性自我保护的教育，我们也会自然地习惯于对我们的女性朋友推广这一教育。但是所谓“女性要自我保护”“女性在婚姻中要精明一些”，这些语词在复杂的生活世界里，其核心到底是什么呢？无外乎是以实用的功利主义理性去节制女性的个人情感，以致于不要让自己因为情感牵绊，而舍弃个人利益的谋划。当然这个教育还有另一个维度，它可以演变为利用情感去实现女性的性别福利，比如大家熟知的邓文迪的故事，一个关于女性如何谋划算计，借助男性、借助婚姻、借助情感，去实现自我利益增值的故事。

我无法开口跟我的老闺蜜传递类似的教育，因为“女性在恋爱婚姻中要注意自我保护”就是一句既政治正确，却又无比伪善的废话，它针对的是关系结构中的弱者，去实现一种最经济的弱者教育。这个逻辑等同于，当发生侵害女性的事件，第一反应不是去教训那些坏人不要去侵害女性，而是转头对在家里的女性说，你要学会自我保护，你要放聪明些，不要晚归，不要过于美丽而让坏人对你有非分之想。你在恋爱和婚姻中要精明，不要让情感蒙蔽你的双眼，要足够聪明去识破男人那张骗人的嘴——如果自我保护是叫女性成为一个节制情感的利己主义石头人，那么，生为女性，我很抱歉，更丰沛的情感和共情能力明明是我们区别于男性的优秀美德。

最后，我也语塞了，只能跟老闺蜜说，你先好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无论怎样，都支持你。嗯，至少我能做到的是，一直站在你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