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突然离世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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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是常,常是无常,就在床边,就在窗外,就在眼前。

吃完饭,突然收到妈妈发来的消息说,以前村里我们一起长大的一个堂哥去世了。早上起床上厕所,摔了一跤,还没送到医院,便脑出血死亡了。
这个堂哥大我四五岁,多少有点血缘关系。他们家以前和我们老宅子比邻而居,家里有一位奶奶,一位父亲一位母亲,他是家里独子。奶奶我叫二婆婆,他父亲我称呼罗叔叔,母亲称呼二孃,一家都是和气老实的村里人。
初中以前,一直在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文化水平不高,每每遇到不懂的数学题,我都会去找罗叔叔,罗叔叔总是能帮我找到新颖角度解题,然后每次做出正确答案后,第二天到班上都会接受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赞赏,在我脑子里占比不多的数理思维便是在那时候得到了启蒙,一直延续到现在。
那个堂哥名字中带有一个“伟”字,我便从小一直称呼伟哥。伟哥自幼体型消瘦,面色较黄,上完初中后便已辍学工作。那时候我还在村里整天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农忙时跟着爷爷奶奶做农活,闲的时候便和相邻的男孩女孩一起东走走西晃晃。小时候村里没有什么娱乐的项目,男孩们大都喜欢玩玻璃弹珠,那时候玻璃弹珠某种意义上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如果你有很多的玻璃弹珠,你就会被周围的小孩簇拥着,围绕着。伟哥读书时候也攒了很多的玻璃弹珠,后来随着年龄渐大,对这些物什便失去了兴趣,但他会把以前的那些战利品都留下来,收藏在一个盒子里用作纪念。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因为我曾偷拿过他的这些宝贝。零几年的时候,各种电视剧、综艺节目大大地丰富了所有人的娱乐生活。有一段时间家里电视坏了,我每天都要到伟哥家里去跟着二嬢罗叔叔他们一起看《超级女生》这些电视节目。偶然一次在看电视的时候发现了伟哥藏起来的这些宝贝,我打开了那个漂亮的小盒子,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有蓝色的,又拇指大的,有比小指还要小的,还有里面夹心的。这些制造精美的玻璃制品,蕴含着大多数小男生美好的梦,那就是发现宝藏的心情。
看见面前的这些小东西,我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冒出了丝丝缕缕的汗水,一会睁眼一会闭眼。“要不要偷呢?”“这算拿还是偷呢?”“电视上说读书人偷东西不叫偷”“可是奶奶一直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坦白讲,我已经忘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但是我知道,我下了决定,我屏住呼吸,耳朵竖起,眼睛注意着周围,伸出了颤抖的手,挑出了几颗很好看的玻璃弹珠,放在了裤子口袋里。然后再四周环顾了一下,便关上了盒子,把它放回了原来的地方。“我只拿了几颗,之后我比赛赢了我再放回来,里面有那么多,伟哥肯定发现不了吧。”我这么想着,然后跑下了楼。二婆婆看我慌张下楼,笑着对我说道:“不看电视了?慢点别摔着了啊。”“嗯嗯,我回去写作业了。”我一边应着一边跑回了家。
就像电视里的那些老套的桥段一样,我第一次做了决定后,便给了自己一个又一个借口,我去偷了一次又一次,从一颗两颗到几颗十颗,我做得越来越熟练,心也跳得不那么快了,手心也不出汗了,面色越来越镇定自若了。终于,在又一次偷拿的时候,我被伟哥发现了,他很生气,问我在干什么。我低着头,脸非常红,心里想着怎么会这么倒霉?沮丧到了极点。二嬢听到了声音,过来了解了情况后,跟伟哥说:“你是哥哥,你现在也不耍了,就给他耍嘛。”伟哥说:“凭什么,那是我的东西。”二嬢又说了几句,然后转头跟我说:“以后不能这样了哈,你要玩这个你跟伟哥讲跟我讲,我给你拿,知道吗?”我低着头应了声,然后小声地从嘴里蹦出了几个字:“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记不清当时的诸多细节了,但一想到伟哥我就会记得这件事,我想那时候我的心理活动远远比描述出来的要丰富更多。今天我决定把它们从我脑子里扯出来,一字字写下来,从虚到实。
初中后,我离开了村子,有了另外的生活圈子,我大概每年回一次村里,每年见到一次伟哥他们,每次到都发现伟哥还是那么瘦,二婆婆还是一直笑着,罗叔叔和二嬢也一直笑着看着我。
我上高二的时候,得知伟哥患上了尿毒症。从亲戚的口中听到了一些词语,“肾脏、透析、衰竭、活不久”,让我建立起了对这个病的第一印象。那个时候我记得我已经明显开始表现出身体里感性地特质。体育课上,和很喜欢的历史老师老邓打篮球后,我坐在台阶上和老邓聊天。他看出了我有心事,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事儿,老邓笑着说你小子脸上藏不住事儿,我看你今天一直垮着脸,来,跟我说说。我沉默了一会,然后告诉老邓家里的一个堂哥患了尿毒症,肾脏不行了,好像活不了太久了。老邓静静听着,然后问我在治疗了吗?我说在治疗的。就是我没有办法接受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会生病,而且还这么严重,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身边,它不在书上不在电影里,就在身边的人。老邓说,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有办法接受身边的人生老病死,我们都很脆弱,但人会生病会死亡,这是规律,这是定律,这是必然。你知道什么是规律,什么是定律,什么是必然的。你现在还小,你还不会接触这些,但随着你年龄渐增,你会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开始生病,陆续有人死亡,这些人里有你熟悉的有你不熟悉的,有你的亲人有你的朋友,有你爱的人有爱你的人,包括你父母,包括我,包括你自己,都会经历生老病死,这是必然。你现在开始思考这些事,开始难受,这是好事儿,这会让你成长得更快。身体健康最重要,空了回去看看你堂哥吧。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脑子里浮现着父母亲人生病死亡的所有画面。
坦白讲,我高考后选择从医,或多或少都跟经历伟哥生病、爷爷去世有关系。我希望,我能更了解肉体和疾病,我希望我身边的人能离疾病和疼痛远一点,再远一点,我希望,我有办法。
伟哥在我上初中后,也到成都去工作了几年,但自从生病后,便回到了家里,和二嬢二婆婆一直生活,罗叔叔一人出门务工。我上大学的时候,听说他们家在村里新修了漂亮的小楼房,又过了没多长时间,听说伟哥要结婚了,我没能赶回去做伴郎,但听说婚后,伟哥也不是那么开心,他的妻子一直对他颐指气使。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伟哥的老婆在一天早上离开了那栋小楼房,回到了她老家,自此便再没回来,伟哥他们也没有再去找她。在那之后,我听得更多的是伟哥每周都要去现县城的医院做透析,我听说透析就是把身体里的血抽出来,把毒素过滤掉然后再输回身体。我听说伟哥一直在村里,和二嬢二婆婆一起做一些轻松的农活,闲的时候去河里钓钓鱼,小楼房也安了WiFi,晚上也会在手机上玩一些枪战游戏。
又过了几年,我开始在重庆的医院工作了。在医院的一年里,我在冬天的时候轮转到了血液透析室,我开始给肾科的病人做血液透析了。透析室是一间间大大的屋子,面积大约有六七十平,两边摆满了三十多张床位,每个床位旁都放着一台大大的机器。这样的房间整个科室有两层楼,每层楼有六七个房间。来做透析的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做老板的有读书的,有性格温和的有蛮横不讲理的,有衣着端庄的有衣衫褴褛的,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个生活场,每一个生活场都有平淡和喧闹。来做透析的病人分两拨,一拨是每逢一三五来,另一拨是每逢二四六来,周末休息。每一个来透析的病人都轻车熟路,每一个病人都熟悉科室的医护人员,知道哪个护士建立静脉通道建得好。他们每一个人手腕上都有一个触目惊心的针口,因为长期透析导致的静脉曲张,皮下一大片血肿,静脉高高隆起,就像一条条虫子或是青蛇在皮下埋着。一大早,科室一开门,他们便蜂拥而入,按着床头上的名字找到自己的床位后,便等着护士来建立通道,打开机器,让身体里的血出来透透气。我看着护士老师熟练地建立静脉通道后,连接机器,那血红的液体便从手臂上的管子里如脱缰的野马,奔涌而出,沿着弯曲的管子不断盘旋,经过过滤的机器后,再从另一个管子回到身体,回去的时候,似乎已经没有了那股野性,温顺、柔和。在透析室的一天里,我耳朵里全是机器低沉的嗡嗡声,我们害怕听到尖锐的警报声,我们要随时关注病人的生命体征,预防随时会出现的各种状况。我记得我工作的那个透析室只有一扇小窗户,屋子里灯光透亮,每到下午病人快结束今日透析治疗的时候,窗户外便会射进来几缕暖黄的阳光,让整个屋子变得有点魔幻。我后悔自己不会画画,如果将透析室的一些场景画下来,应该会很有意思吧。如果我会画画,我会给这幅作品,起名“奔腾的血液”。

那时候我打听过,一次透析的费用很高,但是大部分费用国家都会报销,所以对一个正常家庭来说,这笔费用虽然有压力,但还能支付得起。我那段时间经常会想到,伟哥这时候在县城做透析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县城的那家医院应该基础设施没有我们这边好,那边的环境应该会差一点,他做透析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一天是怎么度过呢?他也会自带干粮吧,饿的时候咬一两口面包,血压低的时候吃点东西,他会不会在哪一天也出现了紧急情况呢?他也会一边透析一边玩手机看电视吗?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都没去问过,但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生活。他们家就他一个儿子呀,他还会结婚吗?他还会有孩子吗?二婆婆还能看到曾孙吗?二嬢和罗叔叔还能抱到孙子吗?我偶尔会想到这些问题,但也只是一想而过。
我离开医院,离开成都,到了深圳,到了上海,我被越来越多的事缠绕,我不再想到伟哥和他们一家,最多的是每年回到村子提着礼物登门拜访的时候会感慨一二。我以为一切都会如常,都会如平常,不会有意外,虽然生活艰难,但至少人还在,人还在,家就在,家在,就是一切。
但不是这样的,无常是常,常是无常。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什么时候会生病?我们什么时候会死亡?我们什么时候能遇到那个相伴一生的人?这些事我们都不知道。
人类不擅长做准备,人类一直都在做准备,但总是准备不好任何事。准备不好去爱人,准备不好去被人爱,准备不好做父母,准备不好做孩子,准备不好和疾病相处,准备不好练习告别,准备不好和死亡打交道。
伟哥因为意外离世,对身边的人冲击都很大,尤其是对他父母和奶奶。我没有办法去想象他们面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是什么样的状态。可能是大部分人面临癌症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协议、绝望、接受。失去至亲的痛苦,没有办法接受,更何况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能够想象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情,因为我在经历爷爷去世的时候,有过一样的感受。
空,空,空。如心头肉被剐去,如精气神被抽干,如过往岁月被剥离。死亡,就意味着一切成空,就意味着再不能见面,就意味着父母失去儿子,奶奶失去孙子,朋友失去朋友,爱人失去爱人。
周五听说奶奶也生病住院了,就像一部车子,跑了一辈子,零件早已腐朽退化,心脏不能正常运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和我们所有人说永不见。我们总是说我们在电影里在书上在别人口中接触了太多死亡,好像,好像我们已经习惯和死亡打交道了。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能接受别人的死亡,也许还能接受自己的死亡,但你接受不了身边人的死亡。
可能是年龄到了,身边越来越多人的父母亲人,身体都出了状况,我们这一代的人第一次真正面对「成人」这件事往往不是结婚生子,而是去收到身边人去世的消息,去处理父母的老病死亡。
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没有办法接受你们的生老病死,但我想告诉你们和我自己的是:
无常是常,常是无常,就在床边,就在窗外,就在眼前。

